西征(1 / 3)

那晚戎祿那幫人劫掠未成敗走,突然趕到的德王的人向雷寅出示手諭,雷寅和宿變便跟隨德王的七八號人馬連夜趕往安熙山,他們前麵帶路,一路無話,至東方初現熹微時他們車馬便已停留在安熙鎮的一座府宅門前。於是銀兩未動先行安頓歇息。

在一個青磚鋪地陰濕而又十分潔淨的四合院裏,美人蕉和玫瑰花在它們肥厚墨綠葉片映襯下開得火紅嬌豔,潔白的蝶兒姍姍來訪,純白的陽光灑滿了院落,天空有五彩的雲,仿佛有飛龍遊動。

近上午十時,德王還在一間明淨雅室的深紅色的地板上冥坐,坐等與東夷來的客人共進早餐,他近乎完美的鷹鉤鼻和灰白的發鬢告訴你,他是一個嚴謹認真不服輸的人。明堂的下方,懸著一柄黑皮鞘的長劍。一個仆婦忙前忙後著,門口恭立的兩個侍衛提醒人們,這裏的主人敏感而重要。

實際上過著流亡生活的德王,沒有任何一個諸侯國甘冒與朝廷為敵的風險公開接納與朝廷有隙的德王,所以德王隻能去安熙山並接受它的庇護。前日接到他的外甥魯東王的信使,知道了魯東王對他再一次資助的努力,他因此知道執行這次輸送銀兩任務的押送者是員外之子,名聲在外的武狀元雷寅,德王高興之餘,也想借此結識這位東夷的傳奇、甥王的朋黨。

前述雷寅對於坊間流傳的德王和朝廷之間的齷齪和紛爭,因為魯東王的關係在他的潛意識裏隻微微向著德王傾斜,他對德王的遭遇持一種同情,以為他隻是宮廷鬥爭的落敗者,以為他是那種極端和偏執之人,這是他對德王無端的印象,其實很多人都和他持有類似的觀點,以為圍繞王位之爭的孰是孰非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情,跟別人無礙。

今經昨晚與朝廷或者王室鷹爪的不期而遇,特別是看到戎祿那副醜惡嘴臉,他的愛憎觀點就已完全倒向了德王,成了最德王的堅定支持者。雷寅認為,朝廷不僅僅是德王的加害者,而且從本質上背棄了羲皇、背棄了華夏族裔、淪為了西狄利益的代言人,在這一點上他完全讚同了魯東王,魯東王稱之為“華夏偽廷”確是感同身受。

德王手下有幾位最堅定的支持者,其中之一的林之傲去了南方,所以雷寅沒有見到他。自然德王也不知道雷寅與林之傲之間的淵源。

那日晷標注的十時剛過,雷寅起床漱洗後與德王見麵,德王握著雷寅的手微微仰看端詳,笑道,“我那甥王多次提起董寅君,今次相見跟我想象中的差不多。”雷寅看著半白鬢發的德王認真道,“今日見到德王殿下,在下十分榮幸。”德王好像聽說了雷寅一人對陣十幾個人的事跡,德王看著他,激發了他詼諧的興致,他當即做出獅吼的張牙舞爪的樣子,表演道,“在我們的印象裏,董寅君就像一頭威風凜凜的雄獅,任何的敵人見了你都隻能瑟瑟篩糠。”德王加重語氣,那神情讓雷寅想到了可愛,也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一個曆經風霜而又年近半百的人,還能保持這種風趣和樂觀直讓人肅然起敬。雷寅看著德王魚尾紋擠成一團的大笑,兩手一揖,不好意思的笑道,“殿下實在過獎。”雷寅經過短暫的睡眠,身心兩雙都很快得到回複,頓時滋生了要好好遊覽安熙山的想法。

寒暄過後,德王拉著雷寅共進了早餐。宿變也一同進餐。早餐後是個小小的茶敘。

德王:“阿骨打死後,王上做出了認真對付我的架勢。殺死我的人員斷絕我的後援。雖然他們不敢明火執仗的對付我。”

雷寅:“殿下,那個戎祿跟你有仇否?顯然在這裏實際對付你的人就是他。”

德王:“他是阿骨打的外甥,也是王上受王上倚重用來替代阿骨打的。殺死山木的人應該就是他。”

“那日早上”,德王悠悠道,“我們的人發現大門上被人用鏢訂了一張血書,血書告訴我們快去一家旅館領人。等我們趕到那家旅館的一個房間,發現了山木被人殺死在床上,被人開膛破肚現場慘不忍睹。經追查,原來是我的一個手下在一酒家飲酒被人下套泄露了風聲。於是山木君剛到安熙山便被人盯住,也因為他首次來安熙山,也因為從未發生過這種事,讓他毫無防備之心。......顯然是他們冒充了我們的人。但他們的終極目標是除掉我。除掉了我,這世上就沒有了唯一能夠威脅到他們安全和地位的人。”

雷寅:“殿下,您能否應付得了他們?”

德王:“安全方麵除有安熙山的保護還有我的人,我不怕他們。我們目前隻需一個關鍵的證人和一個關鍵的證據。”他做著手勢聲音很小,小到隻用最小的精力來表達他的意思。他飲了一口茶便不再說話,他斜靠椅圈上,神情厭棄,好像厭倦了一切,半晌後喃喃道,“我現在隻需等待一個人,等待那個人出現,就能讓安熙山相信現在的王上是非法上台,安熙山就會宣布現在的朝廷為非法,那麼,他們的死期就到了,我所有的努力就隻為等待這一天,那樣,我的使命就完成了。”德王沒有掩飾他情緒的低落。雷寅卻發現他是一個有非凡意誌的人,他的非凡就隻專注一件事情,為一件事情活著,從而視其他的一切為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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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寅理所當然的要去安熙山那最著名的三角地,那個盛產是非的三角地。純淨的陽光有些刺眼,好像連空氣都變成了純白。當雷寅出現在三角地,立即便吸引了敏感人的目光。那些晃著長刃的身影永遠是這裏最常見的風景。那些布告欄最牽動人心,那個不起眼戲台上的聲明和文告發布永遠最影響時局。那裏的筆觸永遠最驚動風雨。這片方園幾百平方公裏土地上,散布著盤古和羲皇二祖留下的最具意義的遺產,這裏的一切仿佛都有神的旨意。

那些盤踞在此的莽漢隻看他一眼便默然躲開,而在別人眼裏,這個黑高大的家夥背上一柄高出自己一頭的黑色長劍有著某種象征意味,這柄劍是德王看他沒有帶劍而贈給他的皇家禦劍,那裝束和那柄劍是典型貴胄的標誌;而他一部黑紫須髯和一雙曙光初照的冷傲眼睛,騎著栗色駿馬倏然出現在三角廣場更是那麼的惹人注目。

但雷寅的目光卻不注意他們,他的目光落到遠處那些裸露在外的安熙山的黑色山根,不大的安熙山被層層疊疊的建築、樹木和城桓所覆蓋和包圍,已看不出他的真容,那些純黑色最接近地麵的山石讓他的心頭一熱,在他的眼裏,這裏所有的一切,就隻這座山最有意義。那是需要終生膜拜的物事。走馬跨過三角地,雷寅到山根下馬,他從未如此近距離觀察安熙山的黑石,這是一片蜿蜒曲折的巨岩,上麵大部被褐石的高牆圍攏,此刻他蹲伏著用手指仔細觸摸這個在陽光的直射中,純淨的黑中幽透紫藍的巨岩,有一種溫潤的質感,仿佛有生命似的,更有一種感受沁入靈魂,讓人震撼。陽光在距它三尺高的位置就被黑色吞噬的找不到了,像被地麵的黑氣所阻撓,同時空氣中出現幽蘭的紫光。他內心升騰的激越的心緒在感受這片黑岩後迅速沉靜下來,心情片刻寧靜,一種異常舒服的靜謐。旁邊有路過的女人露出雪白肌膚,手裏挽著精巧的竹籃,染著趾甲穿著木屐踏在濕漉漉的光石板的路上,發出清晰有節奏的聲響,用友善和司空見慣的眼神看著他膜拜黑石。

倏然一個陰影移動過來,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他轉臉看過去一怔,隨之站起身來,一個清瘦年輕男人熟場般的一揖笑道,“董大人好,有一事相告,您剛走便接雍城來信,朝廷對東夷下達了西征的兵書,魯東王讓您速速回趕。”來人是昨晚認識的德王的人,雷寅眼神一亮,淡笑道,“請回稟德王,我不過是順路看看,也正要回趕。讓他放心。”雷寅又看他一眼,那人片刻後笑道,“董大人想必知道我怎麼找到大人,這正是德王的預料,德王說你去三角廣場尋尋看,一定就在那裏。真果不其然。”清瘦男人有點得意,然後又是一揖認真道,“董大人一路順風,在下即刻回去稟告。”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大人稍等片刻。”便轉身走過去從坐騎上卸下一壇老酒放他眼前,道,“殿下讓我帶給你路上喝。”雷寅看著那酒壇就像漁翁用的魚簍似的,嗬嗬一笑道,“那就代我謝過殿下。”二人握手擁別。雷寅目送他離去,便轉身開啟酒壇,將自己幹癟的酒囊灌滿酒,然後仰首將剩餘的酒一氣飲幹,酒壇棄之道旁,飛馬離去。他想著宿變此時正在路上。

雷寅飛馬離開安熙山,走了很遠衝上山崗才回首一望,隻見安熙山在巨斧的陰影下,有如被林木覆蔽的一座毫不起眼的山包,那麼矮小孤單,也像傳說中的古刹,裏麵住著一群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