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改寫曹操的一段話(2 / 3)

但要為凶犯開脫也著實不容易。門子獻策扶鸞請仙,讓乩仙批明這是前世夙孽,未被采納。後來賈雨村怎樣辦理此案的,曹雪芹沒有寫,隻說他“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如果他有現代法學知識,想必可以找出“防衛過當”之類的理由來。因為這以後審判程序的目的僅僅是愚弄輿論,需要做的就不再是調查取證之類的迂腐事,而是另外的一些事情,例如以提審為名,把薛蟠弄到密室,告訴他如何翻供之類。否則,要是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呆霸王不能配合默契,豈不要辜負導演的一片苦心了嗎?

不要以為賈雨村所有的案子都是如此胡亂判斷的。更多的時候,他也會秉公執法。界限隻有一條:誰要是並沒有薛蟠這樣硬的後台,打死了人命還是得償命的。那被處決的凶犯也用不著呼冤,誰叫你這麼性急,在還沒有獲得打死了人不受追究的資格之前就去打死人命呢?

薛蟠是具有這種資格的,所以可以把人命官司不當回事。馮淵的命案,自有賈雨村收拾。幾年之後,他為了換酒這樣的細故,又可以把酒店裏跑堂的張三打死。這一回幾乎弄得要償命了,最後呢,由於他的親戚們暗中打點,居然又一次化險為夷。

魯迅說過,“血債必須以同物償還”,這話是可以看作曆史的代數學中的一條公式的。那麼,像薛蟠,一條命案、兩條命案的這麼犯下去,卻居然還可以得個善終(《紅樓夢》沒有寫薛蟠之死,這是我“想當然耳”),怎麼連個迷信的因果報應也沒有了呢?殊不知曆史代數學中遇到的常常是十分複雜的高次方程式,果報不必就在眼前。這裏隻講一件大事:在《紅樓夢》出版以後,發生過一次太平天國起義,死了多少該死的和並不該死的人,其中必有無辜者的血是為薛蟠清債的。用無辜者的血來為有罪者清債,是很可悲的事。

《紅樓夢》不僅寫了怡紅公子瀟湘妃子的雅趣詩情,還寫了薛蟠這樣打人致死的案件,更寫了賈雨村這種封建官僚如何曲斷此案,它才被人們稱為封建時代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的。因為在封建時代,確實有這等見不得人的事。

1988年1月8日於長沙

談談《細侯》

在《聊齋誌異》裏麵,《細侯》是完全不談狐鬼神怪的少數幾篇之一。故事很簡單:餘杭娼樓女細侯愛上了窮秀才滿生。滿生沒有錢為她贖身。於是相約:滿生到湖南去找一個當縣令的朋友,想請他幫忙籌一筆錢。原來預計三四個月就回來。細侯就癡心地等著他,從此不肯再交一客。沒想到滿生到了湖南,朋友已經免官,幫不上忙了。他連回去的盤纏也沒有,隻好留下來,做塾師以糊口。這樣一拖就是三年,後來又因為受他體罰的學生投水自殺,吃了官司,坐牢了。這時,有一個富商,看中了細侯,要娶她。細侯不肯,一心要等滿生。這富商一麵向湖南的辦案人員行賄,請他們不要為滿生結案,讓他老關著;一麵哄細侯,說滿生已經死了,甚至還偽造了他的絕命書。細侯絕望了,才答應嫁給富商,同他生了一個兒子。不久,滿生出獄返鄉。細侯了解到這事前前後後的經過,十分悲痛。一天,她趁著富商外出,殺掉懷抱中的兒子,跑到滿生家裏去了。幾經曲折,總算和心愛的人團聚了。富商到官裏去告她,官了解到事情的經過,不受理。

整個故事從頭到尾寫的都是人世間的離合與恩仇,這裏既沒有前生的因果報應,也沒有仙佛在冥冥之中主持賞善罰惡。最後,對於破壞她的愛情、陷害她的戀人的仇敵的報複,細侯也沒有借助任何超自然的力量,而是由她自己來擔任審判官兼執行官。蒲鬆齡的同情,顯然是在細侯這一方。他評論說:“嗚呼!壽亭侯之歸漢,亦複何殊;顧殺子而行,亦天下之忍人也!”他以為細侯離開富商而歸滿生,與關雲長離開曹操而歸劉備並無不同,這評價不可謂不高了。隻是對殺子而行一事,評為“忍人”。

能夠動手殺死繈褓中的嬰兒,而且是自己所生的兒子,當然是殘忍,當然是忍人。但是要問:她為什麼會這樣殘忍呢?因為,在她看來,這首先是她仇敵的兒子。是那個破壞她的愛情、陷害她的戀人的仇敵的孽種。而且,這孽種正是這種破壞、這種陷害的直接後果,是她曾經被欺騙和蒙受恥辱的證據。這嬰孩每一分鍾都在提醒她那些不願回憶的痛苦不堪的往事,都在激起她的憤怒。她對滿生的愛有多深,對破壞這愛情的仇敵的恨就有多深,而在報複時就能有多麼殘忍。

這嬰兒一方麵是她仇敵的兒子,一方麵又是她自己的兒子。因為是仇敵的兒子,為了報複,她要殺他;因為又是自己的兒子,所以她有權殺他。蒲鬆齡的時代,以及他寫的這篇小說所反映的時代,即通常所說的封建時代,那個時代不存在普遍平等的人權觀念,法律也是建立在這種不平等的基礎之上。子女殺父母,要淩遲,而父母殺子女,在許多情況下還不算犯罪。即如在這一篇小說裏,有人來告了這一宗殺子案,官也是“置不問”的。如果按照資本主義時代的法律,細侯是犯了故意殺人罪了。

細侯是娼家女。娼妓這物事,是古已有之了。若要問現在還有不有,這就要看怎麼說了。那種古典式的妓院,即把拐來的女童甚至女嬰買下來,畜養幾年,就逼使她賣淫。要有人肯為她出一大筆錢,才能夠“從良”,即嫁一個人脫離妓院。這種妓院現在似乎不見了。但是如果把娼妓定義為“以賣淫取得衣食之資的人”,那就不能說現在已經絕跡。這不是我在醜化什麼給什麼抹黑,在報紙上,有時還在電視上,不是還可以看到反對賣淫嫖娼等社會醜惡現象的宣傳麼,看到某地搗毀了賣淫嫖娼窩點的報道麼。當然,這些窩點不會掛上什麼“太真班”、“翠喜班”之類古典式的招牌,而是叫做什麼歌舞廳,什麼休閑中心之類了。更重要的差別是,“消費者”所麵對的,不再是完全沒有人身自由的妓女,或者說,已經不是封建主義的娼妓,而是資本主義的娼妓了。(我們現在是社會主義時代,準確點說,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但我想,總不好稱她們為社會主義的娼妓。我們不能把這種社會醜惡現象記在社會主義的賬上,就算是資本主義殘餘吧。)

造化生人,千奇百怪,也許有變態性心理的人以此為樂,不以為恥吧。就大多數而言,她們是迫不得已,才墮入這火坑,並且一心希望跳出這火坑,跟一個普通人一樣過自己的日子。要實現這個希望,隻能從平日所接的“客”中找到對自己多少有點真情而為人比較老實厚道的人,托以終身。可是難哪。魚玄機的詩:“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這是真的。《賣油郎獨占花魁》,這花魁娘子運氣不錯,遇到了一個癡心愛她的賣油郎,同他從良去了。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杜十娘想要托以終身的原來是一個負心漢,她憤怒,她絕望,於是從死求得解脫。細侯遇到滿生,兩心相誓,原也不錯,可是命運的播弄和惡人的梗阻,橫生出多少枝節。其實,她的要求很低。且看她對向往中的未來生活的規劃吧:

因問生家田產幾何,答日:薄田半頃,破屋數椽而已。細侯日:妾歸君後,當長相守,勿複設帳為也。四十畝聊足自給,十畝可以種黍,織五匹絹,納太平之稅有餘矣。閉戶相對,君讀妾織,則詩酒可遣,千戶侯何足貴!

滿生家貧,隻有半頃田地——五十畝。細侯的規劃是四十畝種粳稻,口糧足可以自給了,十畝種黍子,可以釀酒,酒也有足的喝了。這裏,蒲鬆齡用了個陶淵明的典故。陶淵明作了彭澤令,決定公田全部種高粱,好釀酒喝。他太太力爭:總不能不吃飯。於是拿一部分田種了粳稻。細侯從這裏得到啟發,就作出這樣的安排。男耕女織,自給自足,閑暇時以詩酒自娛,真是快樂的太平百姓,就是封為侯爵,食邑千戶的人,也沒有什麼值得羨慕的了。這就是細侯的理想境界。她的想像不能超越她的時代。這也就是封建秩序比較穩定的時候小百姓能夠向往的幸福生活罷。

最後說幾句題外的話。在《毛澤東讀文史古籍批語集》中看到,他在細侯這一段話的邊上,批了“資本主義萌芽”六個字。我就想,應該怎樣來理解這個批語呢。從小說中看,細侯所說的,是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這是封建社會的特征。小說中沒有提到商業,沒有提到交換,甚至喝的酒也不是到酒肆沽來,而是自種黍子自己釀造。小說中沒有反映出城鄉間社會分工的擴大;沒有反映出商品經濟的發展,從而破壞自然經濟;沒有反映出雇傭勞動者的出現……總之,平日人們指為資本主義萌芽的諸要素,在小說中都沒有出現。我想,這個批語隻是表明:毛對資本主義,對資本主義萌芽,有著與眾不同的獨特的理解。他的一些在經濟政策方麵的反資本主義措施,恐怕也隻能從他的這種獨特理解中求得解釋吧。

名教

日前,龔明德兄代為購得《近代稗海》一部十四輯,於是就來翻閱。在第十輯中的張祖翼《清代野記》裏,有“道學貪詐”一節,寫的是嚐在曾國藩幕府的桐城人方宗誠(字存之)貪詐的故事。文章的開頭,卻不是講方宗誠,而是講另一位道學家的事,由此而講到曾國藩時待道學先生的態度。故事很有趣。

我看著看著,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我一定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這故事的。後來終於想起,是幾年前在舒蕪兄寄贈的《掛劍新集》中看到過的。於是把書找出。果然,他在1944年所作《“曾文正公”頌》,正是就此而寫的。他不是看到這部筆記立刻就寫,是事後據記憶寫的。故事的梗概記得很準確,細節可就頗有出入,特別是故事中的引文,出入就更大些。現在我把這故事原文抄在下麵:

曾文正之東征也,以大學士兩江總督治軍於安慶,開幕府攬人才,封疆將帥出其門者甚夥,一時稱盛。有所謂三聖七賢者,則皆口孔孟貌程朱,隱然以道學自命者。池州進士楊長年者,亦道學派也,著《不動心說》上文正。文正閱竟,置幕府案頭。時中江李鴻裔亦在幕中,李為文正門人。楊說有“置之二八佳人之側,鴻爐大鼎之旁,此心皆可不動”雲,蓋有矜其詣力也。李閱竟大笑,即援筆批日:“二八佳人側,鴻爐大鼎旁,此心皆不動,隻要見中堂。”至夜分,文正忽憶楊說,將裁答,命取至。閱李批,即問李曰:“爾知所謂名教乎?”李大懼,不敢答,惶恐見於麵。文正日:“爾毋然。爾須知我所謂名教者,彼以此為名,我即以此為教。奚抉其隱也。”人始知文正以道學箝若輩耳,非不知假道學者。

李鴻裔這位促狹的少年名士,字眉生,四川中江人,黎庶昌為他寫的墓誌銘說他“以拔貢生中鹹豐辛亥順天鄉試舉人。才高學贍,聲譽翔起。公卿多折節枉交。鹹豐十年,為胡文忠公林翼奏調赴英山大營。未幾胡公薨,從曾文正公於安慶。”曾國藩說他“豁達精敏,應世才也”。

李鴻裔和道學先生開過玩笑之後,曾國藩勸戒他的話,舒文據記憶寫的隻是:你揭穿了人家的真情,不顧人家的麵子,那怨仇可要結得深了。主旨是少結怨,少樹敵的世故。事實上曾國藩的世故更深,“彼以此為名,我即以此為教”,這手段多麼高明!你既然以道學自命,我就可以拿宋儒說的那些道和理來要求你,盡管我明明知道你口是心非,我偏要把你說的當成真的一樣,表示深信不疑,你總不好意思公然越出道理之外去吧。這大約是曾國藩用人的一條“秘訣”。一些頗有手腕的人物大約都會這樣做,卻並不肯這樣說,所以此種材料頗為難得。李在曾幕參與機要,曾嚐密疏薦堪大用,關係不比尋常,才把金針度與此人吧。對於那些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人,我看也不妨照此辦理,天天同他去講仁義道德,給他評功擺好,使他也隻得道貌岸然,男盜女娼的事情或者也會少做一兩件。

還債與討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