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簇簇高聳的大廈間,一個等待的人顯得多麼的弱小而迷茫。老朱就這樣幹巴巴地等。他已經百爪撓心地等了兩個多月,是死是活他得要個說法。當然,他還是抱著會有轉機的心。
下班的人群三三兩兩地從樓裏走出來。老朱遠遠看見麗麗跟同事道著別。麗麗轉過頭就看到了老朱,她對他的身影太熟悉了,茫茫人海也能一眼認出他來。麗麗遠遠地站定了,然後大方地朝他走了過來。她的目光還是那麼的溫柔如水。
老朱猜想她沒有怨恨他,沒有鄙視他。可能麗麗根本就不會恨人。
他們去了一家飯店。
“你,還好嗎?”老朱輕輕地問。
“還好。”麗麗微笑著答。
然後老朱就不知道從哪說起了,還是麗麗再次開口。
“Fiona她,好嗎?”
麗麗提起Fiona,老朱既覺得意外,又覺得合理,他和麗麗之間繞不開Fiona。“她……還行。她受了很大的刺激,還需要點兒時間。”老朱在心裏接著說:她需要時間離開我,我也需要時間,你要等我啊麗麗。
麗麗輕輕點了點頭:“她是個可憐人,你要好好對她。”
老朱心裏覺得不好,這是不要我了嗎?“那我們……”
“我們,”麗麗笑了一下,笑得苦澀,“還有路走嗎?”
老朱的雙手越過桌麵抓住了麗麗的手,很緊,多抓一刻是一刻:“可是我不愛她,我愛的是你。”
麗麗輕輕地抽出手:“我知道。可是,這還重要嗎?”
老朱急了:“你想想還有沒有辦法,麗麗。咱倆遇到事兒一直都是你拿主意,你再好好想想,再想想。”
“你以為我這段日子沒有想過嗎?我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就一直想,可是我想不到,我沒有辦法了Kevin。”
“你,你對我失望透了吧?”老朱知道生死已成定局,他希望至少在麗麗心裏留個全屍。
“不是的Kevin。我一開始知道一切的時候,是震驚,但很快我就理解了。我沒有怪你,你隻是犯了一個錯誤,它是一個很大的錯誤,但我不能因此就否定你的人品,也不能因此就否定我對你的感情。我也不怪Fiona,她太可憐了,她的犧牲讓她有資格要求回報。”麗麗說得很平靜。
“可是Kevin,就算我能理解你,我們也很難再在一起了。因為決定權不在我,在Fiona。她如果不放手,我們做什麼努力都是徒勞。”
“麗麗,你這是,這算是,跟我正式宣布了嗎?”
“Kevin,我說不出口。”
兩個正在分手的相愛的人,都避諱說“分手”兩個字。
老朱回到家,摸黑去廚房摸了一包薯片,他實在不知道幹點什麼,不幹點什麼又過不去。然後六神無主地癱在沙發上,機械地往嘴裏送薯片。他希望自己能把時間跳過去,最好跳回到從前,有機會改寫命運的從前,或者最不濟跳到以後,跳出眼前的悲傷。可是他的時鍾不受控製地跳轉起來。
初見麗麗是在那家貿易公司的倉庫裏,老朱是個不著四六的庫管員,整天無所事事消磨時光。他雖然拿到了工程類的碩士文憑,卻沒什麼能力可言,也不願意操心勞神,窩在個倉庫裏,他覺得挺好。那天他正翹著腳玩著手機遊戲,忽然聽見門口傳來領導的聲音,老朱馬上把腳從桌子上拿下來,手機扔到一邊。
“小朱,這位是KPMG的審計師梅小姐,來盤一下庫存,可能需要在我們這幾天,你要好好配合。”領導這樣介紹了麗麗。
“誒誒,您放心。”老朱說。
麗麗溫和地微笑著:“麻煩你了。”
麗麗盤了四天庫存,把老朱的心都盤亂了。在他認識的女人裏,Fiona驕橫跋扈卻義薄雲天,小雨是非分明心不藏奸,都是做朋友的好料。可是麗麗太溫柔,跟人說話總是還沒開口先揚嘴角,聲線柔和穩重,不嬌不作,卻讓老朱想疼惜。有時候老朱故意沒話找話和她搭訕,她從不嫌他煩。而且麗麗聰明,一邊陪老朱聊天,一邊將盤貨流暢地進行,絕不需要重來。那麼滿滿一倉庫雜七雜八的貨品,老朱看一眼都覺得腦溢血,麗麗卻始終不急不躁、井井有條。
後來老朱約了麗麗和郝鑫他們一起去海邊玩。
老朱那天使盡了渾身解數地耍寶,麗麗特別買賬特別愛笑。“你總是這麼逗嗎?”她問老朱。
郝鑫此時必須出手助攻啊:“他就今天把你約來了他才這樣,平時沒這麼明騷。”
善良的麗麗成了離譜的老朱的女朋友。
生活在一起以後,老朱覺得麗麗簡直就是上天安放在他命裏的一個天使,她非但沒有嫌棄他的一堆毛病,反而越來越愛他,越來越照顧他。就是在這棟房子裏,麗麗給他做飯,她管這叫喂朱。給他收拾屋子,她說他訛上她了。
這裏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角落裏的每一絲蛛網、空氣裏的每一粒塵埃,都見證過麗麗,感受過麗麗,都連同他的人一起,屬於麗麗。
老朱又記起,在一個特別炎熱的周末下午,他倆一起在後院的簷下坐著,老朱抱著個西瓜用勺挖著吃,麗麗陪在他旁邊看手機,眼淚都笑了出來。
“什麼啊?那麼好笑?”老朱噴著鮮豔的西瓜汁說。
麗麗也不介意西瓜汁濺到她的淺色裙子上:“你聽這段:枯藤老樹昏鴉/晚飯有魚有蝦/空調Wifi西瓜/夕陽西下/你醜沒事我瞎,哈哈哈哈哈哈……”
老朱也笑了,他笑麗麗:“不就網絡段子嗎?你第一次看見啊?”
麗麗看著老朱,笑得說不出話來:“這不是,這不是,說你呢嗎?我瞎,哈哈哈哈哈哈…...”
老朱以為他和麗麗可以一直這樣無憂無慮地好下去,有時候他都忘了Fiona。這些年來,他不曾有一時忘了他還有個老婆,除了和麗麗在一起的不多的片刻。
可是就在今天,他把自己親手送上門去,讓她給他判了死刑。
在那家飯店門口,麗麗雙手捧著老朱的臉說:“Kevin,冷處理吧,慢慢淡下來吧。別怪自己,你在我心裏,一直是那個我喜歡的笑嘻嘻懶洋洋的樣子,不會變。”
老朱留戀著那雙手的溫度,那是他餘生的溫度:“我以後還能給你打電話嗎?還能再見到你嗎?”
麗麗肆意地笑了,笑得不像麗麗:“能啊!不過盡量少打,別那麼任性了。見麵嘛,隨緣吧。總會再見的。”
老朱癱在沙發裏,薯片的碎屑散了滿身,有眼淚從眼角落下來,漸漸流得失去了控製,老朱無聲地痛哭起來。
Fiona悄無聲息地走到客廳邊,麵無表情地看著在黑暗中痛哭的老朱。
複活節的時候,大家相約去公園BBQ。往年小雨是不參加的,隻有郝鑫帶著孩子去。這一次,小雨在郝鑫的堅持下,沒有站好最後一班崗,美容院關門一天,她喊上Kelly一起,大家痛快玩一日。
Fiona也來了,這是她第一次頂替了麗麗的位置,和他們相聚。
朋友們圍著聊天,兩個孩子由姥爺帶著,在草地上玩。
小雨叫他們來吃東西,糖豆和糖包從遠處跑了過來。
“媽媽媽媽,”糖豆興奮地大叫,“那河裏有鴨子,可好玩了。”
“那是湖,寶貝兒。”小雨說。
“糖包,讓Fiona阿姨抱抱好不好。”Fiona伸出雙手。
糖包一下子躲進小雨懷裏,留下Fiona一雙尷尬的手懸在半空,不知該往哪落。
Fiona笑笑:“糖包不認識阿姨,阿姨是爸爸媽媽的好朋友。”
“阿姨,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糖包依然縮在小雨懷裏說。
“因為……阿姨之前不在墨爾本。”Fiona說。
“那你在哪?在中國嗎?”小孩子天真地追問。
老朱出手解圍:“糖包過來,到uncle這兒來。”
糖包蹦到老朱懷裏,嬉鬧了起來。
糖包問老朱:“Uncle,麗麗阿姨怎麼沒來啊?我想她了。”
糖豆也湊趣兒:“我也想麗麗阿姨!”
“那個,麗麗阿姨回中國了。”老朱匆忙回應,然後趕忙要岔開話題。“郝鑫,你這肉拿什麼醃的啊?放麵粉了嗎?”
郝鑫也正覺得尷尬:“啊?啊!沒沒,沒有麵粉。”
“麵粉是什麼?”糖豆問。
“麵粉就是flour.”小雨很高興孩子們不再問他們的麗麗阿姨。
“哦!”小學生糖豆懂了。
可是小妹妹糖包沒明白:“哥哥,你說什麼’哦’?”
“Flour啊。”
“我也有flower.”糖包說著拿起手裏的小花給哥哥看。
糖豆好像看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誇張地大笑:“不是這個flower,我說吃的flour.”
“Flower好吃嗎?”糖包說著就要把小花往嘴裏放。
糖豆一把抓住妹妹的手:“Silly!這個小花不能吃,你又不是牛!flour能吃,做麵包的flour能吃!就是,就是……”糖豆努力回想著那個詞,“****!”他理直氣壯地叫到。
大人們全都哄笑起來。
宋老師寵愛地嗔怪:“這孩子說什麼呢?那叫麵粉!還****!****不能吃,連碰都不能碰,****是有毒的。吃****和碰****都是犯罪的。”
“犯罪是什麼意思?”糖豆問。
“就是壞人!大壞蛋!要被警察叔叔抓起來的!”宋老師解釋到。
大家在笑孩子的童言無忌,沒人注意到Fiona臉色越來越難看,直到她突然就起身跑了。老朱急忙追去。
“Fiona!”老朱在幾十米開外叫住了Fiona。
“話趕話說到那兒了,你別多心。”
Fiona猛地轉過身:“你們是不是都針對我啊?”
“這叫什麼話?那孩子哪明白那些啊?童言無忌嘛。”
“他為什麼說****?他沒聽過這詞他怎麼能說出來?是不是你們在背後講我讓他聽見了?”
“Fiona你怎麼能這麼想呢?麵粉不是白色的嗎?糖豆可能自己想象著說的唄。再說,講你幹嘛啊?要講那禍也是我惹的,也不是你的錯啊。”
“可是被警察抓走的人是我啊!被關起來的壞人是我啊!”Fiona的情緒在失控。“糖豆糖包都不讓我抱!他們躲著我,難道不是你們說我什麼被他們聽到了嗎?他們拿我當壞人!”
“Fiona,別這麼敏感。小孩子認生很正常吧。我們絕對沒講過什麼,再說我們也不會當著孩子的麵兒說那些。”
“小雨和郝鑫講沒講過好像你知道似的!”
“我們四個人原來關係那麼好……”
Fiona打斷了老朱:“你也知道是’原來’!”
老朱覺得自己怎麼說都不對,有些氣惱了:“我,Fiona,你別這麼挑字眼行嗎?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Fiona說。“但你,還有他們,你們每個人的潛意識裏都覺得我跟你們不一樣,你們對我不管是嫌棄也好、同情也好,反正你們就是把我區別對待,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曾經我們四個是好朋友,現在你們仨,還有你那個麗麗,你們四個才是好朋友!我就是個多餘的!孩子也不認我就認麗麗。我就多餘出來,我要是不出來,你們好著呢!”Fiona已經有些歇斯底裏了。
小雨見Fiona一直在和老朱爭執,也趕過來勸她。
“Fiona,回去吧,我媽有口無心的,你別往心裏去。”她說著就伸手去拉Fiona。
Fiona一把把小雨推在地上,小雨帶著六個多月的肚子,沉重地落下。
“你別管我!”Fiona吼著跑開了。
老朱趕忙來扶小雨,顧不得Fiona了。郝鑫和宋老師看到這一幕也衝了過來。
小雨坐在地上安慰受驚的眾人:“我沒事兒,沒事兒。”
宋老師憤怒地衝著Fiona跑遠的方向喊:“幹什麼呀這是?發瘋啊?”
小雨沒什麼大礙,休息了一下站了起來,宋老師扶著小雨往回走,郝鑫和老朱跟在後麵。
“你不去追Fiona了?她就這麼走了別出什麼事兒。”郝鑫擔憂地說。
老朱搖搖頭:“追她她也不能回來。再說把她追回來幹什麼呀?給大夥添堵啊?”
“也別那麼說。她也是心情不好。”郝鑫勸。
老朱激動起來,他已經壓抑了那麼久:“她心情不好?我就心情好了?我都快讓她折磨瘋了。一天到晚陰陽怪氣的,我陪著一萬個小心我都不知道哪句話就又踩到雷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