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李益沒再光顧抱月樓。隻是不停從市井過客口中得到,他一再的娶妻休妻,娶妾殺妾。娶回去的女子,大多不得善終。
他嫉妒成僻。不信任何人。總疑慮妻子對他不忠。
香娘把那些街井傳聞,一筆一筆的記在紙上。
我想帶她離開。回到我生活千年的老林。她不肯。那時,李益已落魄,僚倒。
即便李益江郎才盡,休妻殺妾,憤世怨人,即便他辜負了她一生。可,看著他落魄僚倒的樣子,她依舊心生不忍。
給他送暖衣,縫被,煎藥。
她對他說,我是霍小玉。即使你已經不記得我的樣子。即便我成了孤魂野鬼,我依舊是愛你的。
中年的李益,臉上全無神采。
不得誌的生活,將他消磨成與大街上任何一張臉,毫無差別。
我說,小玉,你要的報複,已經得懲。現在,你該離開他,離開長安。我們去哪裏都可以。我會把你帶在身邊,即便成不了仙,我也要與你在一起,我不會讓你魂飛魄散。
她不願意。
她寧肯把不多的時日,放到一個叫李益的男人那裏。
甚至,她決定嫁給他。
十一
霍小玉牽著李益的手,淡出抱月樓時,我流下了平生第一滴淚。姥姥曾說,我們的眼淚,是稀有的珍品。不能白流。
我那麼愛霍小玉。不惜一切,幫她報仇。結果,情何以堪。
她說,來,你敬李郎一杯。情滿意真。
好。我接過杯子。一飲而盡。李益隻是看著我。我莞爾一笑,為何不飲?怕有毒不成?
我知道他愣神的不是酒毒,而是我此刻的出現。
我想,隻要他一飲,霍小玉,與他,將陰陽相隔。
我沒想到,霍小玉會將酒杯接了過去。她說,我飲。
她說,胭涼,這一杯後,我們互不相欠。
我把酒搶了過來。我說,你懷疑我在酒裏下毒?難道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你對我的印象,就是如此?是不是?
酒,是穿腸的毒。同愛情一樣。
我喝的,是自己親手釀製的劇毒。我想用它來毒殺李益,沒料,殺的,卻是自己。
如同我不會料到,霍小玉會再次為李益飛蛾撲火。不惜以身試毒。她隻知,她會為李益甘蝕以命。
她不知,我也會。盡管我沒有人的決絕,卻有妖的癡纏。
十一
我本是深山修行千年的狐狸。若沒有那次夜遊,若沒有遇見霍小玉,也許,我已得道成仙。住在天宮。無悲無憂。
那天,是妖界的大喜日子。樹妖迎親。所有的妖精,都去慶賀。唯獨我留下當值。隱約間,聽到有女子的哭聲。
哀惋癡怨纏綿。
我知道,又是一個不甘下地獄的孤魂野鬼。在這片老林裏,常常會遇見這樣的鬼魂。姥姥常說,妖是妖,鬼是鬼。各不相關。她不許我過問與妖界無關的任何事。
我本來要離開。可是,那個女人說話了。她問,你能幫我嗎?能不能幫我?
聲音纖細。在妖界中,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我突然就軟了腳步。
如此,我看到一張慘白的女子臉。她說,我多麼不甘。我臨死前發過毒誓,要令他妻妾,永生永世,不得安寧。愛,有原諒與永不原諒。可是我寧願選擇後者。他不該負我。
她沒日沒夜的跟我講那個叫李益的男人。不厭其煩。即便她口口聲聲說怨恨,她依舊是愛他的。我知道。愛有多深,恨便有多深。
隻是,她不知道,在這種不知不覺中,我愛上了她。我甘願為她做任何事。我把她的魂魄藏在樹洞裏,石頭裏,藏在小溪流水中。藏在我的皮毛裏。
我隻是,不要她離開。
姥姥說,我們若行錯一步,便萬劫不複。我聽不進去。
隻要霍小玉對我說,幫幫我。求你。
我就軟在她柔軟脆弱的聲音裏。
我把她帶到長安。我說,你放心。我會幫你。我們都會看著,李益如何的變成一個可恥的男人。
十二
霍小玉對我說,你可以不喝。你甚至可以將酒杯打翻。為什麼不這麼做。
然後呢?然後,你還是會與李益雙宿雙飛。冒著魂飛魄散的危險。是不是?
我來不及告訴她,李益對霍小玉念念不忘,皆因他對她的怨。他怨她,不該以絕決的方式,讓他背上負義的罪名。他怨她,身為青樓女子,卻妄想飛上枝頭的幻想。
他並不是真的愛霍小玉。他親口對我說,那樣一個女人,連成我茶餘飯後的談資都不如。
我沒有告訴霍小玉。是怕她絕望。亦是知道,她不會信我的話。
我隻是,拚盡最後的力氣,在還沒有變成一隻狐狸時,吻了她的唇。那時,我的眼角,一直流淚,一直流。
十三
霍小玉死於風雨飄揚的長安。那天,有很濃的酒香,吹拂在長安城的上空。她的魂魄,七竅流血。一個年老的道士,手執長須。他說,冤魂索命,塵歸塵,土歸土。
他是李益請來除妖的斬妖師。
他說,她是一隻怨鬼。她是來向我尋仇的。
他說,大師,請你置她於死地。最好令她魂飛魄散,這樣,才不會有再害人的機會。
霍小玉在那一瞬間,看見母親的臉。她說,孩子,我是來帶你走的。你現在該相信我的話了。
春日早晨,一抹最明亮的陽光,照在李益的臉上。她陡地一陣暈眩,惡心。
道士說,她似乎懷了孩子。是否還要繼續用照妖鏡?
李益頭也不抬,說,當然。
他怯懦害怕得如同秋日枯樹老藤。
霍小玉對這張臉,終於死心。她說,不用費力了。我自己來。
她把一枚有毒的簪子,放到水杯中。
她說,公子,你看著,你看著我是怎麼死的。若之前我的毒誓是化作厲鬼,讓你永生不得安寧。那麼現在,我隻是希望,永生永世,不再與你相見。我突然多麼懷念胭涼。
你知不知道,胭涼最後吻我時,還騙我說,你是個好男人。她是真的希望,我可以幸福。她把體內唯一能還生的夜明珠給了我,卻是已然預料到,我現在的下場。
她做撲火的飛蛾,也迎不來光亮。
那天,所有在場的人,都哭了。長安城刮了一場有史以來的巨風。人們聽到狐狸的哭泣,由遠而近,由近而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