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曆八年,霍小玉病逝。
[五]
我來長安,是大曆十年。與香娘一起。
彼時,我是抱月樓中,倚樓賣笑的女子。無人不知的紅牌姑娘,秦胭涼。
看盡底下,風流嘴臉,世薄情涼。我笑,天下情癡皆傻瓜。拿愛情當麵包,拿欺騙當信仰,拿背叛當忠貞。
我隻知道,一個人的身體,不會永遠專屬於另一個人。香娘說,不要嚐試愛上男人。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讓天下間男人,瘋狂的愛你,寵你。你卻不愛他們。
如此,張三,李四,王五,統統成了裙下臣。捧了玉簪,捧了珠寶,捧了鮮花。常常有怨婦般的女子,偕了侍女武夫來,耀武揚威的罵我是狐狸精,是媚惑人心,不要臉的妖精。要我遠離她們的相公。
我覺得好笑。女人在麵臨危機時,總以為傷害自己的,是另一個女人。卻忽略了他們信以為天的男人。我不怒不惱。
李益郎君出現在抱月樓時,我正依在一個肥胖男人的懷裏。聽他口若懸河的講起家裏一群毫無姿色的蠢女人。
我的眼,直直的盯到李益身上。仿若火石望穿。
香娘將他帶到我麵前,朝他說,公子,這就是我們抱月樓的頭牌,胭涼。不知合不合公子意?
李益盯著我。是赤裸的盯。也許,這雙眼,曾經打量過,無數的女人。就像他曾經打量過一個叫霍小玉的女人那樣。
他無疑是深情,而俊朗的。他說,生命中,始終無法忘懷霍小玉。他說,即便你有她那樣的美貌,也不會有她那般的靈氣。
他說得對。
我隻有驚人的美。香娘說,男人需要一個女人,並不需要她們的靈氣,隻要驚豔貌美就行。
我對香娘說,李益是愛霍小玉的。
香娘取下頭紗,露出臉上一塊慘淡的疤。她沒有出聲。
六
從此,李益在抱月樓中,流連忘返。不思歸蜀。
他說,我喜歡這裏的香氣。這裏的檀木,發出陳舊而熟悉的氣味。像一個女人身上的脂粉,彌漫在空氣中。
我說,公子,那你愛我嗎?
他把我的手,捏進他的掌心。直接而肯定的說,愛。
他說,我從來沒有對一個女人說愛。以前不說,是總覺得沒有遇到最合適的。可是,直到徹底失去後,我才知道,能夠愛一個人,並不是隨時都能發生的事。現在,我不想再讓自己遺憾。
我不知道,他的愛,是短暫虛幻的,還是真實而執著的。現實裏,演繹了太多與愛有關的悲歡離合。我不想成為其一。
或者說,我的愛,早已傾在某個人的城池中。
可是李益,似乎動了真格。他整日守在我身邊。不許別的男人,接近我。有時我勸他,把心思放在朝中事務上。放在家裏妻妾身上。
他不肯。他說,除非你答應我幫你贖身。如果你不介意做妾,我將迎你進門。隻寵你一人。
多麼動聽的話。
也許,我該慶幸,他把另一個女人,永遠奢求不到的愛與關懷,全都給了我。
七
那夜,我在長街上,見到風燭殘年的弄月。拖著病軀,衣裳五顏六色,耀眼的鮮亮。其時,她不過二十五歲。
她的臉,是歲月雕刻過的滄桑。細長疤痕,直到嘴角。
她以為擠走霍小玉,便能得到李益。以為證明的是愛情,到頭來,卻是徹頭徹尾的傷。
無論她,還是霍小玉,都不過是李益郎君的風花雪月。過後了無痕。誰都可以被辜負。
隻是,霍小玉選擇了永不原諒,以死酬命。而她,還繼續苛延殘老的活著。隻是活著。當年那場風波中,世人皆同情堅貞的霍小玉。把她看成是最不知廉恥,卑鄙的壞女人。卻不知,她也是那場爭奪裏的犧牲品。愛情沒了,生路也沒了。抱月樓趕走了她。於是,她隻能日複一日的站在街頭,這是每個年老色衰的風塵女子,終老的歸宿。
站在我身邊的李益郎君。他已認不得她。
倒是弄月,不管不顧的給了他一耳光。她說,當年為什麼要騙我?我本可以嫁得良人,無論好壞,都比現在要強。為什麼要讓我成為你背信負義的參與者。為什麼要騙我說你愛的人隻有我。
李益先是一愣,後來,也許是見到弄月手腕上的玉鐲子。他送給她的。
他說,你是弄月?花弄月?
本來是憤慨的女子,聽到李益叫出她的名字,突然把手縮回去,埋在臉之間,哭了起來。
盡管多年怨恨,多年不甘。她依舊愛他。盡管從不曾得到他的愛。
她還是愛他的。愛成痛,愛成怨。愛成癡。
八
不久,花弄月死了。服下劇毒自殺。她苛延活著,隻是為了證實,李益郎君,是否記得住她的名字而已。隻是這樣而已。
李益沒有絲毫悲傷。他不會為陳年舊事裏的風流而難過。至多,他的詩句中,又多出一首淒慘悲美的愛情詩。
我講花弄月的事,給香娘聽。我說,那樣一個女子,原是為李益而活的。
那天,香娘少有的沉靜。
她說,她是個好姑娘。若是沒遇到李益。她定會覓得良人。有個安穩歸宿。她最美的年華,全用來想念與怨恨一個男人。
如果我們不敵對,不是愛上同一個人,也許,會成為姐妹。
九
李益說,胭涼,我沒有你不行。
他說得很真。也許,他對每個女子的甜言蜜語,都是真的。隻是無法永恒。
沒多久,李益真的休了發妻盧氏。他眉笑眼喜著向我道明。他說,胭涼,我們擇日成親吧。
我突然,對他冷淡下來。
我說,我現在又看上了別的男人。你瞧,樓下那個,白衣男子。他長得很年輕,很帥,是不是?
李益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眼神殺氣重重。
他恨恨道,你是說我不年輕了?他的手指隔著我的白衫,恨不得掐到肉縫裏。
我說,是。爾後,我在他的注視裏,走向白衣男子。耳語廝磨。笑聲浪語。
香娘走到李益郎君身邊時,他絲毫不察覺。他完全被嫉妒衝昏了頭。香娘說,公子,你不快樂,是不是?你終於嚐到,背叛的滋味。很痛苦吧。
她詭異的微笑。複又隱到人來人往的大殿中。她的眉很清秀,臉很小。盡管用紫紗蒙著臉,我依舊知道,她是開心的。
隻要她開心,我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隻,要,她,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