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傾城笑妹喜(3 / 3)

他信以為真。臉上毫不悲傷。這讓我懷疑,他與她之間,是否發生過什麼事。

我想起橛瀾臨死之前,對我說的那番話。她說,娘娘,我並不怪你。我一直就相信你說的那句話。當世界絕望時,所有相親相愛的人,都可以變成敵人。你沒有虧欠我。

十五

履癸終究發現,我與伊尹的暖昧。他不無痛心。亦像驚慌的狼,怕失去我。他說,愛妃,朕到底要怎麼做,你才肯笑。朕可舍江山,丟性命,隻要你笑。後來,朕以為你不會笑,可是,為什麼你會對著伊尹笑。

我先是緘默不語。繼而求他,成全我與伊尹,再然後,我便一直跪在那裏,請他留伊尹活命。我說,隻要他活著,我什麼都答應你。求你求你求你,求求你。

在這一刹那,我想起那個有施國的老人。他也曾如此在履癸前求過。為了我。

我一直跪在傾宮前,不吃不喝。兩天後,履癸告訴我,他放了伊尹,並下令天下,誰也不許動他。這個男人無比憂傷的說,朕隻是不想你難過,才這麼做。

我再次弄丟了東方的獵人。在漆黑的夜空下,我見到月神的臉。美若天仙。她說,妹喜,一切隻是開始。夏就亡了,夏就快要亡了。

十六

我夢見侍女橛闌,站在鹿台邊,朝我微笑。她的臉,在皎潔月色中,泛出清冷的光。夜半的蟲鳴,遠處樹木沙沙作響。在她身後,巨大的白色玄鳥,自高空撲閃。

她的笑聲,藏於樹葉與花朵的縫隙下。

她使我想起我的母親。是那樣弱不禁風的哀傷,是那樣寒冷而局促的冬天,我的母親,如一片風中秋葉凋零於地。無聲無息。

那天,我在傾宮漆黑的夜空下,見到久未出現的朔瑪。他說,妹喜,我是來帶你走的。他對我說了很多話,他的叨嘮聲,像母親曾經無數次的耳語。

我對他說及蹙單,伊尹。我多麼想念伊尹。就算我死,我也隻會想念伊尹。

朔瑪微笑著,用他沾滿花朵清香的懷抱,包容我的眼淚。他說他是靈鷲山上的靈狐,說他從與我相識,便未曾離開過。

他說,我可以幫你。

那麼,你確實可以幫我。我說,多年前,伊尹就在追捕你。如果你死了,我把你的皮毛,肉身獻給伊尹,他一定會帶我走。我為他費盡一切,他不會不感動,不會不愛上我。

我抓著他的衣襟,滿腦所想,皆是伊尹的笑。我忽略了朔瑪的眼淚,那些婉轉綿延淒涼的淚水。

不久之後,朔瑪消失。地上隻躺著一隻火紅的狐狸。我最後聽到的,是朔瑪痛苦的嚎叫聲,終於漸行漸淡漸無聲。

他沒有說任何話。我知道,那將是一場無聲的告別。永永遠遠,永遠。

十七

我殺朔瑪,不過是想贏多一個籌碼,令伊尹帶我走。

然而,最終,我亦失望。

他拿到狐狸的瞬間,閃出驚喜。繼而說,妹喜,你必須留在夏王身邊,你要做的,隻是令那個王朝毀滅。我暫時還不能救你走。

他再次從我身邊離開。

伊尹走後,我開始夜夜笙歌。我把一切歸咎於履癸。進饞言誣陷那些對他忠心的臣子。看著他們的頭顱,像軟了的皮球一般,滾到地上。

我隻是寂寞。我借著愛情,將一個心揣豪情壯誌的帝王,變成世人眼中,殘暴庸碌的王。

各部落相繼群起而攻之。

夏亡的事實,已成定局。成湯的軍隊,已經豎起商旗,直抵王城。為首的臣子,正是伊尹。

十八

我的腦海中,浮現那麼多麵孔。母親,朔瑪,橛瀾,還有被挖掉雙眼的男子。

此時,月神鬼魑般的笑聲響起。她說,妹喜,一切皆是天意。但我忘了告訴你,天意也可欺騙。

原來,月神不過是出於私欲。為報複當年羿對他的不忠。於是發誓,令夏朝毀於第十九代帝王手中。而我,不知不覺中,充當了她計劃的犧牲品。

而伊尹,藏於俊美外表之後的臉,卻是千瘡百孔的傷。灼灼的燒痕。

他不是蹙單。隻不過借了蹙單的皮襄,如此,我一直誤以為是蹙單。於是,放了心思,也放了愛情。

月神說,真正的蹙單,死於他自己的大刀之下。你要了他的雙眼。你殺了他。

十九

我站在即將消失的玄武石傾宮的城牆上,遙望洛水以北,在那片靈鷲山上,我看到飛奔的獵人蹙單。他背著箕木,弓弩,手抱那隻火紅的狐狸。

我轉身,再回頭看時,那隻狐狸,慢慢變成我母親的樣子。她喚我妹喜。她說,我一直在這裏等你。

我又見到侍女橛瀾。她說,她家鄉的桂樹,在她14歲那年,再不曾開過花。她用一把火,將小屋毀盡,包括屋裏那個叫桂樹的男子。隻因她的小情人,背著她與別的女子私會。從那時起,她就知道,愛情裏,包括背叛。相愛的人,從告別那天,便已消失在世界盡頭。

她曾經對我說,伊尹就是桂樹。她說,娘娘,他就是。

我沒有相信。被嫉恨衝昏了頭的我,以為是她編出來,迫使我放棄伊尹的借口。於是,我選擇讓她消失。

很久之後,我慢慢相信橛瀾的話。

可是,又有誰知道,到最後,不論伊尹是不是東方的獵人蹙單,經曆世事滄海,他都是我唯一用心愛過的男子。

而朔瑪,那隻火紅的靈狐,也許你至死都不知道,我的身體裏,有一半狐的血液。我們是兄妹。14歲那個我與你初見的下午,我便知道。

母親臨死的前晚,走進我房間。那時,她已預感到死亡。她說,如果某天,你見到一個叫朔瑪的人,你要叫他哥哥。他是靈鷲山上的狐狸。而你,是我與千年老狐所生。

她對我說完那番話後,將一包毒藥,放到酒杯中。她說,明天之後,再無人阻止我們。我將帶你離開。我們去靈鷲山。我假裝應允。卻趁她不注意,將兩個杯子互調過來。我隻是希望關於我身世的秘密,成為永遠的秘密。我寧願像曾經那樣,一直與父親怨恨,也不肯相信母親所講的真相。

我是妹喜。夏朝履癸的王後。13歲那年,我親手殺了自己的母親。

二十

搜捕的軍隊,依舊浩蕩穿行。履癸說,妹喜,你在這裏不要走開,等我出去引開兵士,他們要抓的人是我,到時,人群散去,你再逃走,一直逃到南方,逃到有施國去。應該不會有追兵。

他說,妹喜,我不希望你死。說得動情。

我第一次仔細的,認真的,看著麵前的男子。他其實也有很俊朗的眉目,五官,為什麼我從來就不曾真心待過呢。

我說,死並不可怕,比死更可怕的,是所遇非人。

我抬起頭,月神依舊微笑。她的光芒永不消失。彼時,履癸抱我在懷,與我告別。我拉住他的手,讓他不要離開。

我說,如果下輩子你還記得我,請一定要在人群中找我。我叫妹喜。

最後一次,我對他展言歡笑。他心滿意足地閉眼。

史書記載,妹喜與履癸,死於逃亡的南巢途中。其實不是如此。

我們不過是,在玄武石的傾宮城樓上,擁抱著,像兩隻相依為命的玄鳥,作了人生中惟一,也是最後一次飛翔。

豔光瀲,流水寒。

夏朝亡,商取而代之。

二十一

隻是,我再無機緣知道,那隻叫朔瑪的狐狸,在我母親死後的下午,已經死在了他父親,千年老狐的手中。隻因,老狐為了令他所愛女子的靈魂,得以重生,哪怕是以狐的姿態,不惜犧牲親生兒子。他對她的愛,超越凡人,超越世間萬物。

如此,我13歲及以後遇見的少年朔瑪,其實是我母親的靈魂。很久後,我卻再次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母親。

我看見月神妖豔的臉,她自蒼穹之下微笑,她說,一切皆是天意。

我,就那樣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