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起臉,朝他微笑。一如春秋亂世煙火,終等及盛開。
然而,我有那麼一點點的失落。
我見到錦衣華服的吳王妃憐白。瘦弱得如風中柳絮。盛裝之下,依舊見出憔悴。那是一張烙滿生活失落徬徨的臉。
可是,她說,我並不恨你。如果沒有你,我不會知道自己,在弦璣那裏,不過是慕容蓮朵的影子。否則,他會帶我走,逃往別的國家。他做再多事,都無法抹掉他不愛我的事實。
說到煞尾,這個昔日淡漠的女子,有些不能抑止地哭。
如此,我沒有告訴她,我即將與陸弦璣奔到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江湖裏去。我才是陸弦璣,春秋亂世中的那株桃花。
十三
公子光說,楚國的大軍,明日將抵吳地。兩軍交戰之時,隻要你出現,楚太子無歡,定會大亂陣腳,到時,我們以人質要脅逼他退兵。戰事即可不戰而勝。
我說,無歡不會輕易上當。況且,他沒有任何理由陣腳大亂。以他的聰明,早就該猜出,我是吳國的刺客。
但他愛你。為所愛之人,刀山火海,他會甘願。要不然,當年他不會費諸多周折,找人救你出楚國。弦璣說。
我才明白,原來當日蒙麵男子口中的主人,原是無歡,而非陸弦璣。那麼,若沒有無歡,陸弦璣是不是會放任我的生命不顧?
我問,為什麼不是你?
以當日局勢,我不可輕易暴露身份,否則勢必牽連吳國。
如果無歡不出手相救,是不是我就身首異國了?你當日許諾,我殺了楚王之後,會前來相救,難道都是假話?
他沉默。良久說,那已過去,不需再提。
這話讓我心有些微的涼。一點一點地冷。
直到這時,我都不曾懷疑,我對陸弦璣的愛,原是摻和著長久以來的習慣,是得而不能的渴望。是我自己織錦的童話。
十四
我問陸弦璣,是否今次之後,便真的會與我到塞外牧馬放羊?
他說,是。我也厭倦了紛亂。從此,我們做一對神仙眷侶,多好。
我開始勾織那幅絕美的世外桃源畫。為此,我輕易就將過往紕漏抹殺幹淨。我總是很輕易,便原諒陸弦璣給我的諸般傷害與辜負。
他一度賜我希望,賜我空歡,賜我眼淚。我也已經習慣。
十五
我被綁於馬背之上,赴臨戰場。弦璣說,別怕,即便賭輸,我也會設法救你。
轉身時,我看見城樓上的憐白,不停朝我揮手。我不喜歡這場麵,如同生離死別。
沒多久,弦璣便指著前方的白點說,看,那就是楚太子無歡。你認識的。
他譴將士過去傳達,以豔妃作交換,退兵。否則,豔妃必死。
隻是,我與弦璣都沒曾料到,無歡會親自策馬而來。這在兩軍交惡的戰場中,無疑是最危險的舉動。
他對弦璣說,不要傷害她。我會立刻命將士退兵。
彼時,我頭痛欲裂。也許是臨出發前,弦璣給我喝的酒起了作用。我朝無歡,展顏微笑。順勢倒在他懷中。我說,救我。
他說,我不會讓你有事。即便要我放棄一切,我都要保你性命。
說得情真意切。我想起楚宮,那個陪我在桃樹下,靜看世事滄海,靜待時光逝去的男子。他從來都是被我摒棄在眉眼之外。
我一直覺得自己,除了弦璣,不會愛上任何人。
可是,這一刻,我突然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心痛。
十六
然而,我沒有想到,陸弦璣在最後關頭,違背約定。他對吳王說,如若我們殺了無歡,令楚軍群龍無首,豈不更好?
直到這時,我才看清楚陸弦璣,卑髒之心。
我與他爭執。我說即然無歡已答應退兵,又何必置人於死地。況兩國交兵,不殺來者。
可是晚了,大朵血紅,很快濺滿了一地枯草。像灘在紙上的油墨。突兀而猙獰。
無歡的手,還那麼緊的攥著我。他說,我是要帶你回楚國的。不管你是敵是友,是父王的妃,還是殺了父王的刺客,在我眼中,你隻是,我愛的女子。
他的身體,像最柔軟的棉花,那麼輕,那麼輕的滑落。
這一刻我知道,我永遠都不可能與陸弦璣去塞外牧馬放羊了。
十七
我問,殺無歡是一早就有的計劃,對不對?為什麼不讓我知道。為什麼要利用我?而無歡又有何錯。
陸弦璣隻是冷笑。
他說,也許,該讓你知道真相了。你,其實是北宮嫣的女兒。你的母親,原是楚國刺客。在她殺了慕容一家後,才隱居塞外。這些估計她從未對你提及。她的過往沾滿鮮血,當然不會提了。
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那就是北宮嫣已經死了。十八歲那年,我派出很多殺手去塞北。就是我遇見你的那一年。我殺了她。我終於替慕容蓮朵報了仇。然而,你是漏網之魚。
他說了很多話。他說,我允你去塞外,不過是想令你更賣命地為我完成最後一樁任務。你做得很好。
話冷,情更冷。
十八
那一瞬間,我才發覺自己是多麼愚蠢的戲子。徹底地被人把弄於骨掌。以為多年換來的,是彼此愛戀,原不過是一場徹底的心殤。
以為阿母嫌棄我,才任我放逐,原來她那時,已預感到死亡。
隻是這代價,不是我能承受。我卻必須承受。
世間事,像一出棋。繞轉千回,也預料不到結局。
就像我不知道,我會愛上無歡,楚國太子無歡。然而,還有什麼時間允許我告訴他,這場始料未及的心訴。
我抬起手,想撫上無歡的臉。想告訴他,我會帶著他回楚國,再不分開。
然而,我的手,最終也隻能是一抹揚起的姿勢,停在半空中。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來戰場之前,陸弦璣,他在我酒裏,下了毒。
飲鴆之歡,原是藏於日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