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亳州是曹操的家鄉,很長時間裏,這裏一直被稱為沛國譙州。在亳州,古跡遺存最多的,就是當年曹氏家族的了,比如說觀嫁台、八角台、譙望樓、攔馬牆、魏武故宅等等。最著名的,就是被列為國務院文物保護單位的曹操運兵道了。運兵道位於老城區的地下,以大隅首為中心,四通八達,曲折幽深,向東、南、西、北各方延伸,直至郊外。據記載,曹操就曾在這裏操練他的軍士。我們踏著石階深入地下,隻見四通八達的隧道展現在我們麵前,高的有一人多高,低的,隻有一米多一點。我們在裏麵貓著腰走了一會,心裏一直惴惴不安。據說曹操的部隊在守城之時,總是在城池下麵虛虛實實開挖很多地道,城裏城外相通。敵人兵臨城下以後,麵對這樣的立體防守,總是心有餘悸。這種狡黠的方法真是隻有曹操才能想得出來,這個平生做事一直虛虛實實的人,在每個環節上,都讓人無法捉摸。奇譎詭秘,就是曹操最大的特色。
這些年,隨著易中天講《三國》的走紅,對曹操乃至《三國》人物的評價又成為新的熱點。當然,《三國演義》中的曹操,已經是經過戲劇化和臉譜化的了,是近千年民間文化篡改過的;或者幹脆隻是,落魄文人羅貫中筆下的曹操。當人們摒棄了“忠君”的舊觀念之後,有關曹操的曆史評價就很難下定論了。曆史的價值判斷總是按照現實的角度不斷進行調整的,對於曹操,以及他在曆史上的地位,應該尋求怎樣的新意呢?
這是一個複雜的人物。甚至可以說,曹操應該是淮河文化的集大成者。在曹操的身上,既有老子的智慧和超脫,也有莊子的逍遙和無畏;既有鬼穀子的陰險和詭異,又有蘇秦和張儀的狡詐和心計;既有韓非子的狠毒和鐵血,也有劉邦的潑皮和實際……這個人就那樣集諸多品質於一身,像一個奸雄,又像一個勇士;像一個智者,又像是一個潑皮。這是中國曆史的一個“典型形象”,更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典型形象”。那些看起來毫不相幹或者聳然對立的品質和因素,在他身上,都得以酣暢淋漓地體現。
文化最集中的體現往往在人的性格上。在淮河兩岸,古往今來,一直是盛產“人精”的:他們目光犀利,心思綿密;不僅有深刻的思想,而且有卓越的才幹、心狠手辣的鐵腕。因此,在這一帶,優秀的政治家、軍事家層出不窮。這些人精通人情世故,極富個人魅力,即使有雅好,也不是那種小情小調、雞零狗碎的;他們從來不是享受型的,他們的興趣就是權力,他們的愛好沒有別的,就是想方設法把世界,把別人,玩弄於自己的股掌之中。
如果硬要給淮河流域列出幾個最具代表性的地方人物的話,那麼,按照我的理解,有兩個人可以說集中體現了淮河流域人物的特點——在淮河北岸,有三國時的曹操;在淮河南岸,則是明太祖朱元璋。這兩個人,都可以叫“人精”,都可以說是數千年中國文化孕育出的梟雄。尤其是曹操,無論從哪方麵,都可以說是淮河文化一座高峰——他是一個政治家、一個軍事家;是一個哲學家,一個學者;也是一個文學家,一個音樂家;甚至,是一個流氓,一個奸雄……可以這樣說,不僅僅文化的複雜性、社會各階層的豐富性在曹操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而且,體現得無比充分的還有人性——曹操是一個集大成者,是一個立體的閃光源。千百年來,曹操就是以他的複雜和豐富充滿魅力。除了性格和業績,曹操最吸引人的地方還有,他是一個優秀的詩人。他的從政,是一次詩人的“成功轉行”。
二
說曹操是一個詩人,那是因為,他的詩寫得真好: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這一首詩,是曹操征烏桓時所作。公元207年,曹操在官渡打敗袁紹之後,親率大軍,追擊袁紹殘部。當曹操進入遼東半島,抬眼看見無垠的大海,不由壯懷激越,一股詩情在胸中洶湧澎湃,於是提筆寫下了雄渾的詩章。也可能這是曹操第一次看見大海吧,大海在他麵前,浩大而不威嚴,溫和而不柔媚,那種鴻蒙博大的氣象,讓曹操不由自主產生了對天、地、人的感悟。在曹操眼中,自己的生命與星辰、日月、秋風、大地是緊密相聯的,生命之中,充滿著運動、輪回和起伏。讀這樣的詩,分明能感受一個人強勁的生命力,就像冬天的朔風一樣,從曠野中呼嘯掠過。
他的《短歌行》也好: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沈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一個如此情懷的人,應是有大胸襟的。一個人,當他對生命有一種近乎智慧的清醒認識時,內心中的小我肯定會萎縮下去,支撐人格的,必然會是大我的擎天柱。並且,這種巨大的生命格局會轉化為一種水銀瀉地似的氣勢和節奏。一種真正的生命韻律也應運而生。
曹操現存的20多首詩全是樂府歌辭,也就是說,曹操當年所賦之詩,是用來吟唱的。史家說曹操“登高必賦,及造新詩,披之管弦,皆成樂章”,可見,曹操不僅僅是一個詩人,還是一個音樂家。真難得一個亂世梟雄有如此的性情!一個人,能在兵荒馬亂之時,上馬殺敵,下馬吟詩,保持源源不斷的元氣和情懷,無疑是難能可貴的。詩歌中的曹操,仿佛手持戈戟,放馬平原,縱橫馳騁,那種大氣磅礴之勢,絕非一些沉湎於文字的雞零狗碎之徒堪比。在我看來,曹操的人格特質,本來就是有著巨大生命能量的高士,那種雄奇清俊的氣韻,以及慨而慷的蒼涼,鑄就了他生命最華美的樂章。
從這樣的詩中,是可以看出一個人的生命本質,以及他的誌向和追求的:
神龜雖壽,馗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曹操的詩,不僅僅代表他個人,也不僅僅代表他所開創的建安風骨,以及接踵而至的魏晉風度,在我看來,那種悲涼蒼勁的風格,就是淮河兩岸氤氳的地氣。它代表的,是淮河文化,或者說,是中原文明的思維方式和傳統,是生命哀傷的訴求和不屈,以及靈魂的苦苦求索——這樣的氣韻,是與甲骨文、婦好墓、青銅器,以及《詩經》、《楚辭》、《史記》等一脈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