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將一個身陷亂世權謀,而心在浩闊時空的強大生命展示在我們麵前,以至我們現在讀曹操的詩,仍不禁為他強大的生命能量歎喟。一個勃發著生命力,又寫得如此好詩好文的人,怎麼會是一個工於心機、殺人如麻的惡魔呢?真正的曹操,我想,絕不是羅貫中筆下的模樣。一個能把生命感悟得如此透通,又擁有如此博大胸襟的人,怎麼說,都不應該是一個利欲熏心之徒。這兩類風馬牛不相及的人格特征,在曹操身上,都體現得那樣鮮明,這是一種錯亂呢,還是一種複雜而包容的和諧?
對於三國亂世這一段黑色的曆史縫隙,清代學者趙翼曾有一個獨特的評價,他說:三國對壘,曹操張羅的是一種權術組合,劉備張羅的是一種性情組合,孫權張羅的是一種意氣組合。趙翼的說法雖然有理,但他顯然忘了曹操是一個詩人,隻把他當作一個熱衷於權謀的政客。
三
在亳州,每逢觀看與曹操有關的遺跡時,我總是格外認真。我所感興趣的一點就是: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得曹操放下手中的筆,拿起了身邊的寶劍呢?或者說,詩在曹操心目中,到底占據什麼樣的位置;曹操是如何完成從一個“登高必賦望”的高士,向“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轉移的?
曆史總是充滿臧否。對於曆史人物,一個根本的評價標準是,這個人的主張和行為所代表的曆史方向是不是跟人的自由、生產力的發展以及人民生活的富足聯係在一起;或者,重要的是這個人的思想以及行為能不能給人們帶來幸福,幫助人們解除生存和思想的困境。隻有這樣的人,才能對社會的進步有貢獻,並且值得肯定。至於其他,有時候,隻不過是一場改朝換代的遊戲,他們的出現,隻是曆史舞台上多了幾個輪轉的演員罷了,並且,因為他們的登場,曆史多一次折騰,也就多了一些血跡和災難。
可以想象出三國亂世的情景:到處都是混亂和爭逐,時時都是奔逃和死亡,每一個角落都是恐懼,每一個身體都拖曳著長長的陰影;道德和蒼生,宛如隨風凋零的樹葉……當來自亳州的青年軍官曹操麵對這一切時,他沒有選擇逃避,如老子一樣逃遁;或者逍遙,如莊子一樣逍遙;或者如後來“竹林七賢”一樣放浪形骸,玩世不恭;曹操選擇的是中流擊水,逆流而上。這時候的曹操,還是一個詩人。一般來說,一個真正的文人,是不適合封建官場政治的。他們的內心深處,總是掖藏著寬容、溫柔、多情、純粹、正義、責任等理想主義因素,這與殘酷無情、黑暗陰謀、虛偽奸詐的官場存在不相融。文人從政,以內在的本性應對不得不遵循的官場規則鐵律,其結果可想而知。不過曹操似乎是一個例外。當曹操涉足於權術和權謀之深潭時,那種內心的繩索,反而最大限度地得到了釋放:他由雄奇變得奸詐,由大氣變得殘忍;由無畏變得狠毒,由蒼涼變得冷酷;他幹淨利落地放下了情感和溫柔,痛快淋漓地拾起了權術和謀略,他變得如獅虎一樣威猛,狐狸一樣狡猾,狼一樣具有忍耐力……曹操所倚仗的,依舊是“以暴治暴”,隻不過,是以更殘忍來對待殘忍,以更陰毒來對待陰毒……曹操就這樣輕易完成了自己人格的嬗變。這是一次徹底的轉型,就像一場“華麗轉身”,轉得如此決絕,如此幹淨徹底。
在我看來,促使曹操 “投筆從戎”主要有兩點,一是中國文化的傳統。一般來說,稍有出息的書生,一生的願望,就是“學而優則仕”,然後立德、立言、立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些道德範疇的條文,一直引導著傳統知識分子的精神走向。它們無非是:身無分文、心憂天下;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若以國土遇多則必以國土報之;雖千萬人吾往矣;為酬答知己則生死以之……以曹操的個性,他當然會以這種“濟世情懷”,投身於這一亂世之中。二是權與利的誘惑。權與利,以及人類內心對應的控製欲和占有欲,應該是主宰個人行為的根本原因。就這樣,誘惑讓曹操無法拒絕。詩,雖然讓曹操有著抒發的暢達,但卻無法給他帶來利益和成就感。因此,在更大的誘惑麵前,曹操放棄了詩,選擇了劍,然後,以劍和血來祭自己的人生之旗。
曹操一步步向悲劇走去。這個時候,他已不屑詩神的注視,雖然他心存悲憫,但絲毫也不影響他以殘酷的手段對待現實。在更多的時候,他表現得堅韌、冷漠,一意孤行,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個人的私欲,如何爬到權力的巔峰,讓蒼生匍匐在自己腳下。至於占據天下之後,如何實現自己的想法,如何確立一種機製使蒼生幸福,這些,似乎是曹操從未想過的。
可以肯定的一點是,當曹操放棄詩,提起劍之時,他的全部生活也因此改變,生命進入了一場危險的遊戲。一個人,隻要他充分展示自己的私利,他的政治智慧便會發育停止,滋養心靈的資源也會枯竭。
從總體上說,曹操是幸運的。最起碼,在亂世中,曹操充分體現了個人價值,他成功地成為了一個時代強人,並且一度差點統一天下秩序,重建山河規範。但從根本上說,曹操對於社會的進步意義,並不比他所貢獻的20多首詩更大。一個人的曆史地位往往就是這樣,他畢生所追求的,有時候顯得無足輕重;而他無意作為的,卻奠定了他的曆史地位。這樣的狀況,是一種陰差陽錯呢,還是一種無是無非?
四
在淮河兩岸行走,我一直在想的一個問題是:社會的發展,智力的進步,如果沒有一個方向,而且沒有一種約束力的話,那麼,智慧的提高,就更像是一把磨得越來越鋒利的刀劍,非常危險。很多智者意識到這個問題,老子的想法是回到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的上古;孔子是讓人回歸內心的仁;至於墨子,是提倡放棄所有的物質和智慧,回歸到苦行,兼愛所有的人……這樣的號召與希望,明顯缺乏操作可行性——人類社會的發展如同河流,哪能逆向流淌呢?老子的小國寡民是根本回不去的;孔子提倡的“仁”,隻能就君子而言,社會的大眾在麵對眾多誘惑時,是很難做到自我完善的;至於墨子,他的主張就更顯天真了,一個普通人,在物質高度匱乏的情況下,怎麼可能抵禦住內心的私欲,去“兼愛”,或者,去兼濟天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