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文明都是有著缺陷的。中華文明同樣也是如此。在我看來,中國文化一個最致命的弱點在於,對於人,以及人道,缺乏透徹的認識。中華文明一直缺少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形而上的深入思考,也沒有古希臘文化一開始重視人的精神傳統,這使得文化本身既缺乏廣闊的縱深,同時又缺乏對於人以及內心的尊重和貼近,無法從深厚的形而上思考中產生更深的獨立意誌,缺少自由和人文的情懷。中國文化對於社會和國家主體的認識薄弱,使得它一直攜有自己的軟肋——它一直無法正視人類的弱點,對於個人的欲望,缺乏限製的措施。由於源頭的薄弱,這種文化土壤的背景很難產生 “以人為本”的社會進步主渠道,那種理性、科學以及人道的經國方式,更是難以實施……當儒學成為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後,社會的最高理想就是秩序,所有的個人價值都要服從這種低層次的秩序。堂而皇之的理由背後,往往潛伏著很多險惡的動機和想法。這使得中國文化在很大程度上顯出“表裏不一”的成分,比如“明儒暗法”、“明儒暗道”,“外尊孔孟,內施黃老”等等。
可以說,正是中國文化自覺或不自覺的短腿,造就了中國曆史上的封建社會如此之長,它一直趔趄在誌得意滿的泥淖裏,因為沒有思想上的光芒,很難找到一條解脫之路。文化的缺失,也造就了曆史的灰暗,曆史不斷重複的是,當一個人謀求政權時,他可以打出天下為公的旗號,振臂一呼,應者雲集;而當這個人坐在高高在上的龍椅上時,他便自然而然地搖身一變,成為一個竊國大盜。曹操的行為,同樣是中國曆史上無數盜國者的翻版和重複。
曹操的轉型,與曆史上所有詩人、文學家的轉型一樣,看起來是成功的,其實,由於整個思想文化的係統跟不上,這樣的轉型,仍舊是白費工夫,也白費精力。那些孱弱的書生啊,因為沒有博大的思想引導,隻能在一輪一輪的朝代更替中,忙忙碌碌,耗費生命的火花,沒有促進這一塊土地實質性的進步。
正因如此,我們可以說曹操是生病的,同時,災難深重的淮河也是“病”的,而且變得越來越嚴重。一個地方和一個人一樣,一開始,都是健康的,但慢慢地,過了青年期之後,一些原先潛伏在內部的寄生的因子便開始生根發芽,慢慢長大,它們的使命就是毀掉自己的母體。對於淮河來說,那種攜有混元之氣的文明在一段時間的發散後,也慢慢地轉換變形:大氣變得粗魯,智慧轉成陰謀,大開大合移植為心狠手辣……如果說曹操尚存高貴人格和胸襟的話,那麼,看一看那些後來的權謀者吧,那是怎樣的一群雞鳴狗盜之徒啊,在他們的身上,隻有狹隘、瘋狂、偏執、陰暗、利欲熏心,以及失去人性的奸詐、失去理性的殘忍等,在淮河兩岸,一種惡性腫瘤正在慢慢生長。從曹操之後可以看出,在淮河兩岸,已呈現出明顯的衰敗跡象了。
五
一個人最根本的人格特質,最容易從他的遺囑以及對於身後之事的安排中看出。
建安25年 (公元220)正月二十三日,曹操在洛陽病逝。生前,曹操曾寫過一篇《遺令》,對如何安排自己的後事作了具體規定,重點是強調自己的薄葬,要求死後“斂以時服,葬於鄴之西岡上,與西門豹祠相近,無藏金玉珍寶”。所謂“時服”,就是平時穿的衣服。二月二十一日,曹操安葬在高陵。曹操的兒子曹丕和曹植在陵前誦讀了各自撰寫的祭文。
值得一提的是曹植的誄文,在文章中,曹植具體描述了曹操安葬時的情景:身穿綴衣,璽不存身,隻有係官印的絲帶,未葬金玉珠寶,隨葬的明器都是質樸無華的陶器,沒有任何加工修飾。由此可見,曹操葬禮一切從儉的遺令,是得到嚴格落實的。曹操之所以選擇薄葬,與曹操的性格和世界觀有關。這個有著大開大合胸襟,同時能將人生悟徹得異常通透的人,當然也不想在死後落入俗套。至於曹操墓的確切位置,雖然曹操的《遺令》和《三國誌?武帝紀》都標明曹操死後葬於鄴城,但曹操墓究竟在哪裏,卻一直沒有找到。這個生前一直捉摸不透的人,對於自己死後的隱藏,顯然用心良苦。
在亳州,最盛傳的曹操故事也跟墓地有關——據說曹操在洛陽生病期間,有一天靜臥榻上翻閱史書,當他看到春秋伍子胥鞭屍楚平王一章時,不禁毛骨悚然;再聯想到自己生前所做的諸多慘烈之事,更是惴惴難眠。為了不重蹈楚平王的覆轍,防止自己的墓穴被盜,曹操趕緊命人到許都召來親信司馬孚,要他在亳州老家修築72疑塚,並密築一真塚,待塚成後,殺盡匠人,以免泄密。隨後,曹操又密詔在鄴城的曹丕來洛陽,命他伺機再殺死司馬孚。這樣,曹操墓址的確切地點再也無人知曉了。至於曹操死後,葬於鄴城的“高陵”其實是一個假象,真的棺槨,卻星夜運回了亳州。待到出殯那一天,亳州四門同時大開,早已準備好的72個棺槨,分別運出城門,埋在城外。而曹操的屍體,就埋在曹氏家族的某個墓地內。
雖然這隻是一個傳說,但依照當時的情況,尤其是按照曹操的性格來說,這樣的事情,並非不可能。現在,在亳州城南曹氏宗族墓地範圍內,還有近十座高丘孤堆,此外,還有數不清的地下漢墓,但哪一座屬於曹操,目前仍是一個謎。在亳州,如今的曹氏宗族墓一帶,已修建成公園了,在公園之內,有幾個高高聳起的土堆,那就是曹氏宗族墓群。在亳州曹氏宗族墓群的東北角,還有一個曹園,據說當地很多人是曹操的後代。當年,他們的使命,就是負責暗中保護曹操墓。當然,這隻是一種說法,也一直拿不出證據來。不過,以曹操的辦事風格,如果那些人是受了某種使命的話,那麼,就一定不會留下把柄。
徜徉在曹氏宗族墓地之中,看著那些高高聳立的曹氏宗族墓地,我在想的是:曹操為什麼如此刻意隱藏呢?這一番行為,不僅僅是因為他對於生死看得很透,或許,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他不願意麵對——一個本來的詩人,在完成了自己一生的嬗變之後,變得誰也不認識了,甚至連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當他麵對死亡之時,會感到失落和困惑,他不敢麵對,也無法麵對,隻好把自己藏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這樣的最終結局,是一種無奈呢,還是對於自己的否定?
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是淮河這塊土地,給了曹操力量,也讓他氣吞萬裏如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