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琅琊山下待了三年之後,朝廷調歐陽修任揚州太守。揚州在當時算是一個大城市,比滁州遠為繁華熱鬧。在揚州,歐陽修建了平山堂,開辟了瘦西湖,做了很多事情。但不知什麼原因,或許是歐陽修對揚州忙亂繁雜的行政事務以及應接不暇的交際來往感到厭煩了,一年後歐陽修幾次上表朝廷,請求改知別郡。於是,在1049年,也就是歐陽修四十三歲這一年,歐陽修來到了淮河之畔的潁州,從此與潁州結下了不解之緣。
四
一個人與一個地方,就如同人與人一樣,真是要投緣的。潁州離開封不遠,交通方便,也相對僻靜;地處平原,物產豐富,土地肥沃;風景秀麗,清澈的潁水穿城而過,在城郊,有一片浩大的水麵,叫西湖,更顯妖嬈多姿。這裏既不像滁州那般閉塞,也不似揚州那樣繁華雜亂。由於轄區較小,民風淳樸,政務清簡,歐陽修很快就喜歡上這個地方。剛到潁州的歐陽修在新寫的詩中讚歎:
平湖十頃碧琉璃,四麵清陰乍合時。柳絮已將春去遠,海棠應恨我來遲。啼禽似與遊人語,明月閑撐野艇隨。每到最佳堪樂處,卻思君共把芳卮。
因為詩中藏有某種意蘊,後來曾有人猜測,歐陽修之所以鍾情潁州,是因為歐陽修早年曾去過潁州,並在那裏有過一段風流債,就像薑夔與合肥一樣。二十多年後,潁州簽判趙德麟在其所撰的《侯鯖錄》中,如此敘述這一段情緣:歐陽修早年去潁州遊玩,在一次宴會中,曾結識了一位貌美聰慧的歌伎,這個女子正是歐陽修的粉絲,能背誦歐陽修每一首詩。女子的崇拜和殷勤,讓歐陽修心花怒放。歐陽修跟她相約,以後一定要來這裏做太守。等到歐陽修由揚州太守轉任潁州太守來潁州後,遍訪潁州,麗人已杳無音訊,於是歐陽修便在詩中流露出無限惆悵。
這首詩是否確實隱藏某種情緣?後來,自認對歐陽修非常了解的弟子蘇軾解釋道:這兩句隻不過是歐陽修化用了晚唐杜枚《悵別》中的詩句,至於情愛一事,實在是子虛烏有。作為學生,蘇東坡當然會竭力維護老師的形象。不過,在很多人看來,歐陽修即使有這樣一段情緣,也絲毫不影響他的形象;況且,作為文人的歐陽修,雖然性情不夠浪漫,但心有芳草,也是人之常情。人們更願意以美好的情愫,來臆度歐陽修這首詩後麵的風花雪月。
不過對於潁州,歐陽修的確現出某種偏愛,他似乎一直把潁州當作桑梓之地來對待的。在任潁州太守時,歐陽修做了三件大事:一是興修水利,疏浚西湖。奏免黃河夫役萬人,用以疏浚潁州境內河道和西湖,使“焦陂下與長淮通”;在西湖上新建了三座拱橋,將湖中的島嶼與島嶼,島嶼與岸連接在一起,潁州西湖有了層次感和整體感。後來人們這樣描述潁州西湖的景色:“菱荷飄香,綠柳盈岸;芳菲夾道,林苑爛漫;曲徑通幽,斜橋澤畔;畫舫朱艇,碧波瀲灩;樓閣台榭,錯落其間。 ”二是大辦文化,擴建書院。在西湖之畔大規模擴建書院,使西湖書院遠近聞名。三是重師興教,傳道授業,親自為書院學生講學。由於歐陽修的緣故,一時間潁州文風大盛,歐陽修在當地有了很多知音,也有了很多“粉絲”。後來的蘇轍有詩讚曰:“公居潁水上,德與潁水清”。
歐陽修知潁之時,位居淮河岸邊的這一片地域,風調雨順,民心安定。歐陽修也體會到了“造福一方”的樂趣和成就感。由於心情大好,歐陽修的文思泉湧,他不僅寫了很多詩文,也將手頭的《新五代史》告一段落。並且,歐陽修的夫人在潁州時還生了一個兒子。這也算是上天賜給歐陽修的一個禮物。
五
雖然對潁州極度鍾愛,但歐陽修知潁州的時間並不長,一年後,歐陽修改知應天府兼南京留守司事,離開了潁州,去了河南商丘。
歐陽修是舍不得離開潁州的,在此前後,除了和友人梅聖俞相約共居潁州外,歐陽修還約在朝的潁州人常秩退休後歸潁為鄰。說來也怪,到了商丘之後,歐陽修立即變得頹唐起來,他的詩文又不斷流露出對仕途的倦怠,對朋輩凋零、自身疾病的感慨,並且,頓生對生命的質疑。皇祐四年(公元1052)三月,也就是歐陽修離開潁州兩年後,七十二歲的老母鄭氏在商丘病逝。按照當時的規定,歐陽修必須立即回老家丁憂,但歐陽修沒有選擇老家江西隨州,而是護送母柩來到潁州守喪。在潁州,歐陽修又住了好幾個月。由此可見,歐陽修已把潁州當作自己家了。
短暫地歸於老莊之後,歐陽修又抖擻精神,昂揚啟程了。自離開潁州後,他的仕途出人意料呈現出強勁的勢頭:知應天府後,又作為宋朝的使者,出使契丹;擔任科舉的主考官,取蘇軾、蘇轍高第;加龍圖閣學士,知開封府;調任京城,任戶部侍郎、兵部尚書,最終擔任了參政知事,相當於副宰相、宰相助理或者現在的國務委員一職。不過,在這一段“重歸孔孟”的生涯中,歐陽修的詩文寫得少了,即使寫了一些,無非是流連光景、感恩戴德,內容空乏而蒼白。並且,布滿陷阱的官場永遠帶有不祥的戾氣,不斷傷害別人的同時,也不斷傷害了自己。由於陷入俗務和爭鬥,得意的同時,歐陽修的苦惱也與日增多。這個時候,儒與道就像來自不同方向的繩索一樣,有力地牽引著他。歐陽修每到情緒低沉時,便開始緬懷舊事,緬懷潁州,想念那些過世的老友。他的內心充滿感傷,也充斥著苦悶。就這樣十多年過去了,年屆六十的歐陽修已感自己遍體鱗傷,就像一尾在髒水裏遊曳的魚一樣,已變得奄奄一息了。
不能不提及的是,在歐陽修擔任參政知事期間,朝廷發生了一個重大事件——“濮議之爭”:宋仁宗趙受益逝世,無子嗣,侄子趙宗實(趙曙)繼位,為宋英宗。英宗該如何稱呼自己的親生父親濮安懿王趙允讓,成為一個很大的問題。宰相韓琦和歐陽修都認為,英宗仍應該稱其為父親;司馬光為首的諸大臣則認為,應該按儒家的宗法製度稱其為伯父。這個圍繞著英宗對其生父的稱謂問題,竟引得眾多朝廷臣僚爆發了一場激烈而持久的爭論,雙方在相爭中表現出的意氣用事,甚至“爭之不得,則發憤而誣人私德”的行為,使得很多人都成了這場混戰的犧牲品。最初的結果是,歐陽修這一派由於有皇帝撐腰,在爭論中取得了全麵勝利,對手中有很多人被趕出京城,隻有司馬光幸免,繼續留在京城,寫作他的《資治通鑒》。
不過好景不長,司馬光這一派開始反戈一擊了——1067年,在朝廷舉行的英宗大喪儀式上,百官皆縞服素袍,以示哀悼。花甲之年的歐陽修由於匆忙,沒有將裏麵穿的一件紫色內衣脫掉,朝拜時隱隱約約現出了紫色。這一番“大逆不道”的行為被監察禦史發現後,立即扣上罪名上書彈劾。與此同時,有人向皇帝告發,歐陽修與自己的大兒媳有染。遲暮之年,再一次卷入汙穢事件中,歐陽修欲辯無言,欲哭無淚,無限的疲倦如鉛一樣灌滿了他的全身。歐陽修心中想做老莊的欲望又抬頭了——還是潁州好啊!那一片老莊鍾情的淮河岸邊,不僅僅成為他思念的對象,也成了他的精神家園。
對歐陽修的誹謗很快不了了之。不過遭受一番劫難的歐陽修去意已決,對於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來說,顯赫的位置和名聲已變得不重要了,他隻想遠離風暴眼,歸於平淡和自由。在向皇帝提交的報告中,歐陽修悲憤地說:
臣拙直多忤於物,而在位已久,積怨已多。……叵使臣複居於位,隻如前日所為,則臣恐冤家仇人,以臣不去,必須更為朝廷生事。臣亦終不能安。
這時候的歐陽修已不再做 “孔孟”了,隻是想回到淮河邊上,做個村夫野老,看盡春華秋月,以一種自由的方式,去度過自己的餘生。
在這個過程當中,並不是沒有誘惑,並且,誘惑還如此強烈。幾年後,歐陽修在青州,神宗皇帝一度想讓歐陽修出任宰相。對於此事,神宗皇帝曾經與當時如日中天的王安石有一段談話——
神宗皇帝問王安石:“歐陽修與邵亢相比較怎麼樣? ”
王安石實事求是地回答說:“邵亢比不上歐陽修。 ”
神宗又問:“和趙抃相比較呢?
“勝過趙抃。”
過了幾天,神宗又問王安石:
“歐陽修與呂公弼相比較呢? ”
呂公弼字寶臣,是已故宰相呂夷簡的兒子,時任樞密使。
王安石回答說:“勝過呂公弼。 ”
“那麼,和司馬光相比又如何呢? ”
王安石想了一想,說:“和司馬光相比也要強。 ”
由此可以想象王安石對歐陽修的推崇了。不過此時的歐陽修,對於王安石一廂情願的變法很不感冒。王安石的政策製定,都是從國家角度進行的,至於民生,一直是他忽略的。“道不同,不相與謀”。歐陽修在給朝廷的上書中,論及了王安石變法給地方帶來的種種弊端。歐陽修的這種態度,讓王安石態度發生轉變,竭力阻撓起用歐陽修。好在這個時候的歐陽修,已經對於政治毫無興趣了,他隻是想回到潁州西湖邊,做一個快樂的淮河“老叟”。
六
等到舉家遷至潁州,此時的歐陽修,已成為完全的“老莊”了。
治平四年(公元1067),歐陽修離開京城,踏上了南歸之路。京師在回望中越來越遠,想起當年蠅營狗苟的官僚生活,歐陽修愈發覺得荒謬。在此後,歐陽修先後在亳州、青州、蔡州任地方官員。人在他處,歐陽修總是惦記著潁州。其間他兩次抽空來潁州,安排人將舊居修繕一新,種上花木,並且將家眷遷到潁州。一切安排妥當之後,歐陽修就靜靜在任上,等待朝廷的批準。他不斷地寫詩,抒發自己對潁州的思念。在亳州、青州任上,歐陽修所寫的與潁州有關的詩篇竟達十七首之多,加上以前曾寫的有關潁州的詩作十三首,總共竟有三十篇之多。一個人與一個地方的關係就是如此死心踏地,歐陽修自己也不禁感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