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儒與道(1 / 3)

一直以為,中國人是靠兩種思想的雙槳來獲取平衡並前行的,這兩把槳,就是道家和儒家。儒家是進取的,有為的,是前行的;而道家呢,則是靜觀的,無為的,清醒的。每一個中國人都是不同程度的“雙麵人”——當他心懷理想爭取成功的時候,都是一個好儒家;當他艱難生存或者被失敗所圍困的時候,就會搖身一變成為一個道家,一個頗能自我安慰的樂觀主義者。

林語堂在談論中國文化時曾經說:“中國古代的官員像孔子,作家及詩人像老子和莊子;而當那些作家及詩人成為官員時,他們表麵上像孔子,骨子裏則仍是老子及莊子。 ”

林語堂的話語總是說得高妙而到位。這樣的判斷,又一次讓人會心一笑。在阜陽,當我遊曆於一代文豪歐陽修鍾情的西湖遺址,徜徉於歐陽修“故居”的時候,這樣的感覺又一次得到了證實。一代文豪歐陽修,就是在潁州這個地方度過了他的最後的時光,也找到了他人生終結的最佳方式。歐陽修的人生道路,似乎很完整地驗證了一個中國人完美的文化軌跡,那是從孔孟到老莊的一彎優雅的弧線。

歐陽修一開始的道路,幾乎同中國所有讀書人所經曆的一樣,年輕時都是如孔子和孟子般的進取。歐陽修是隨州人,也就是現在的江西吉安。自小歐陽修就是一個用功的孩子,特別愛讀書,由於家境貧賽,沒有藏書,母親鄭氏經常帶著他到附近藏書多的人家去借書。這個瘦弱且很早就有少白頭的少年,一見到書便如獲至寶。十幾歲的時候,歐陽修從一個李姓家的廢書堆裏,發現一本《韓昌黎文集》,一讀之下如癡如醉。這是北宋初年,文壇仍沿襲唐末五代綺麗空浮的文風,韓愈清新自然、厚重深邃的文字一下子吸引住了歐陽修。自此之後,韓愈便成了歐陽修一生中的偶像,歐陽修也一直努力達到韓愈的高度。在後人看來,無論從世界觀、性格、文風以及成就上,歐陽修都與韓愈有諸多相似之處。歐陽修就是一個典型的“宋代韓愈”。

歐陽修的科舉之路算是一帆風順。由於學問紮實,一年之間,歐陽修便由監元、解元而至省元,三登榜首,所向披靡、意氣風發。第二年的殿試,歐陽修得到了第十四名。人生的開局如此順暢,這讓年輕的歐陽修早早埋下了“鴻鵠之誌”,一方麵在仕途上積極進取,在更高的位置上報效國家;另外一方麵,爭取在文化上獨樹一幟,成為文化傳承的“一代宗師”。

自此之後,歐陽修跟中國所有傳統仕人兼文人一樣,開始自己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路了。這個品質端正、略顯迂腐的文人特別注意培養自己雷厲風行、堅忍不拔的性格和品行,他時時提醒自己,不可沉溺於懷舊的傷感和自憐的憂思中去,要 “文以載道”,振興文化傳統,拯救世道人心。這樣的方式,就是當年孔孟一直身體力行的。在政治上,歐陽修傾向於新政,要求對北宋軟弱無力的體製和奢侈的社會風氣進行改革。與當時眾多臣子一樣,歐陽修報效國家最直接的手段就是不斷向朝廷上書,提出自己的主張和建議,以引起皇帝的注意。不過這些主張,在當時的權勢看來,既沒有救國的手段,提出的措施也難以實施,因而大都石沉大海。雖然歐陽修一度擔任皇帝的機要秘書等官職,但在屍位素餐因循守舊的官場中,歐陽修一腔報國熱情,一直沒有找到通暢的出口。

與仕途的略顯平庸不一樣,歐陽修的學問精進得很深入,很快以自己的文章和為人,成為北宋的一代宗師。歐陽修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人生軌跡不斷攀升的時候,人生的風雲變幻降臨了——與所有專製製度下的官吏一樣,歐陽修不由自主地卷入了政治的漩渦與幫派的鬥爭中。由開始的主義之爭、道義之爭,迅速地蛻化為權力之爭。伴隨著權力的爭奪,政治空氣迅速惡化,政治道德不斷墮落,對抗的雙方慢慢拋棄了理性和倫理的約束,一起向著黑暗的深淵墜落,然後,在肮髒的沼澤地裏,像野獸一樣互相撕咬。這當中的過程和陷阱,由於過於陰晦和複雜,無法說得清楚。反正,老實迂腐的歐陽修成了這場鬥爭的攻擊軟肋,也自然而然成為犧牲品——一場莫名其妙的官司,牽扯出歐陽修與他撫養的外甥女張氏通奸。這樣的把柄,是最好的殺傷武器——朝廷宣布了對歐陽修的處分結果:落龍圖閣直學士,罷都轉運按察使,貶為滁州知州。

晴天霹靂之下,歐陽修隻好收拾行囊,帶著家人渡黃河、過汴水趕赴滁州,一路上,歐陽修目睹道路兩旁的落葉驚秋、野岸蕭瑟,心情落寞得如天上的飛雁一般:

陽城澱裏新來雁,趁伴南飛逐越船。

野岸柳黃霜正白,五更驚破客愁眠。

這一次人生半道上的突然被貶,對於興致勃勃的歐陽修來說,無疑當頭一棒。落寞的心境之中,歐陽修的人生目標,也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了。

寫作《醉翁亭記》時,四十歲的歐陽修已是半個孔孟,半個老莊了。

由於出身貧寒,用功過度,歐陽修的身體一直不是太好。當年參加進士考試時,時任主考官的晏殊對歐陽修的第一印象是:一白發瘦弱少年。三十五歲之後,歐陽修更是未老先衰,他的須發皆白、眼目昏暗,並且患有糠尿病等症。歐陽修的一頭銀發曾引起宋仁宗的“惻然”。此番遭受如此打擊,歐陽修精神抑鬱,更像是一個老人了。

當時的滁州還是淮河南岸一座群山環抱的偏僻小城,荒涼閉塞。來到滁州後不久,歐陽修八歲的長女又不幸去世。接二連三的打擊,讓歐陽修悲慟欲絕。很長一段時間,歐陽修一直對自己的被貶耿耿於懷,他寫了好幾首詩,將陷害自己的小人比喻為吸血的蚊蟲,來發泄心中的憤懣。

人的一生會不可避免地遭遇到各種起伏。各人的進退維穀,一直是人生很重要的遊戲。這樣的遊戲,與其說是多一份經曆,還不如說是在內心上多一分修為。對於歐陽修來說,這個時候,儒家的進取可以放在一邊了,道家的逍遙正好可以拿來用一用,並且,這還是一個很不錯的法寶,一個能讓他變得快樂的法寶。

一段時間之後,歐陽修的內心慢慢變得平靜,對滁州的印象也有所改變。在他看來,滁州就像一塊未被世人染指的美玉一樣藏在山水的深處。公餘之暇,歐陽修開始寄情山水,借以排遣內心的憂悶了。去的最多的地方,當然是城邊上的琅琊山了,那裏草木繁茂,幽深秀麗,尤其是樹木,別有深意,像一個個千年精靈似的。歐陽修經常帶著隨從,一路遊玩,逢到風景優美之地,便席地而坐,飲酒賦詩歡歌。當年孔夫子曾夢想在沂水上沐浴春風洗澡,在舞雩台上高歌,歐陽修在滁州都享受到了,這讓熟讀《論語》的歐陽修很是欣慰。冬去春來,歐陽修的心緒漸漸得到平複,也喜愛上這帶有幾分禪味的山居生活。還是此處幽靜安謐啊,生活在這裏,就像一株花一棵樹一樣自然曠達。這塊位於淮河南岸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正可以濯除心頭的煩惱,釋放出無拘無束的本性。除了琅琊山外,歐陽修還喜歡去莊子當年與惠子論辯的所在地濠水了,漫漶的水流之中,歐陽修似乎能感觸到莊子的散淡和智慧。寧靜就像一個通道,隻有心靜了,那種自然和生命的禪意,才會源源不斷地傳來,一個人,隻要在這種情況下,才能聆聽到天籟般的音樂之聲。

從那篇膾炙人口的 《醉翁亭記》中可以看出,四十歲的滁州太守歐陽修已完全浸淫於山水之中,愉快地消受這種無事之趣了: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裏,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岩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於負者歌於途,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遊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由於文章不長,幹脆就全文引用了。從容,散淡,無拘無束……灑脫高逸的態度,以及自然流暢的語言,已經能說明一切了。

歐陽修就這樣成了一個高妙之人,一個莊子。可以看出的是,此時的歐陽修,無論是身體還是思緒,都像清水濯洗過的清明和敏感,仿佛有自然之氣噝噝外冒——有一天,新茶上市了,歐陽修邀請僚屬前來品嚐,又吩咐衙吏前往琅琊山醴泉汲水。等水取回燒好泡上,歐陽修舌尖的反應明顯不對——這不是醴泉的水!與醴泉相比,這水味道不同,是另一種鮮美!一番盤問後,衙吏說了實話,他本是取了醴泉水的,不想回衙途中,一個趔趄,汲來的泉水潑灑了一地,衙吏不想再辛勞,看旁邊正好有一泓泉水,趕忙灌上作為彌補。歐陽修聽說後,連忙讓衙吏帶領去找這一處水源——他又算是找到了一處好水。

——現在看來,這一段在滁州的日子,不僅校正了歐陽修人生的坐標,同時也給予了他不可預計的養分。這段恰到好處的冷卻,正好讓中年歐陽修變得寧靜,在孤獨的自省下,靈魂中那些纖細的草木得以長成。這種放逐還激發了一個人的創造力,以及對於天命的懷疑,讓人意識到自然的不可控而變得崇高,一種向後退卻的潛力被開發了,轉化為一種博大的內在力量。在滁州的歐陽修,正是因為陷入前途的茫然,反而品嚐到了自由的快樂以及人生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