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狂與狷(1 / 3)

離開渦陽縣城,顛顛簸簸地向東行駛數十公裏,就是為了看嵇山。一個據說是嵇康埋葬於此的地方。

嵇山是山嗎?在我看來,這座位於渦陽縣和淮北市之間的小山至多隻能算是一個丘,它的海拔大約隻有數十米,就像一個大土堆似的。嵇山離附近的省級公路還有一段距離,路十分不好走,我們的小車開不進去,隻好從當地找了一部破舊不堪的麵包車。沒想到的是,司機很輕鬆地從村莊裏七繞八繞,一下竟把車徑直開到山腳之下。由於近年大量在此采石,這一座本來就很矮的山丘現在支離破碎麵目全非,山體早已變得不成樣子。向導告訴我們,嵇康的墓並不在山頂,而在山腰之中。我們這才注意到,在山腰中,的確有一個洞穴,當地人介紹說,嵇康在被殺之後,即運回老家,埋葬在山腰中。現在,這裏不僅僅屍身不存,連棺槨,也早已沒有蹤影了。

這哪裏是我們感覺中的嵇康墓地呢!那樣一個神仙似的人物,就這樣從這裏徹底消失,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帶著失望的心情,我們很輕鬆地登上了山頂。極目環顧,我們這才發現到這個地方的神奇———雖然這隻是一座小山,但在方圓數百公裏處,這裏是唯一的製高點。當年,嵇康的家人和朋友之所以把他葬在這裏,很明顯是看中了這一點。他們是要以洞為墓,以山為墳。一個人,如果受到如此禮遇,九泉之下,應該是可以安然入眠了。

嵇康和“竹林七賢”的故事,很多人已經耳熟能詳了。

在魏晉“竹林七賢”之中,最有才氣,也最風流倜儻的,就數嵇康了。嵇康是曹操的孫女婿,出生在現在的淮河邊濉溪縣的嵇山一帶,父親叫嵇昭。曹丕當權時,嵇昭曾經當過一個管理軍隊糧餉的六品官,在此之後,稽昭把家遷到了洛陽。嵇康應該是在老家度過自己童年的,然後,在洛陽長大。因為自小很聰明,在一群孩子中鶴立雞群,家裏人一直對他很寵愛。這樣的成長經曆,使得嵇康一直有一種優越感。成年之後,嵇康相貌英俊,身體修長,唇紅齒白,才華橫溢。曹操的兒子沛王曹林看中了這個小夥子,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了嵇康。這個曹林,應該是曹操的妃嬪所生。嵇康就這樣又成了曹操的孫女婿。按照規定,凡是與公主結婚的人,都可以加官進爵,所以,嵇康年紀輕輕就被授為郎中,管理車馬、宮殿門戶。後來,嵇康又被提拔為中散大夫,也因此,後人稱嵇康為“嵇中散”。

可能是上天對於嵇康過於垂青吧,一片讚揚聲當中長大的嵇康很自負。他養成了散淡、幽遠的性格,不僅僅目中無人,而且還經常言語傷人,“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不理會種種傳世久遠、名目堂皇的教條禮法。他的一些怪誕行為,總是讓周圍人大驚失色。有很長一段時間裏,嵇康不辭而別離開了洛陽,來到了河南焦作山陽一帶隱居。在那裏,嵇康一直跟阮籍在《大人先生傳》當中描述的那個民間高人、音樂家孫登在一起,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日子。跟很多民間高士一樣,嵇康喜歡喝酒,服自己調和的“五服散”之類的丹丸,然後與朋友們談虛弄玄,撫琴吟詩。生命就這樣在與自然的直接對話中,變得富有詩意。當然,嵇康並不是一個像劉伶之類的酒徒,對於世界,他有著係統的高妙思想。在養生上,嵇康頗有一套經驗,專門撰寫了一係列心得,對一些事情談得頭頭是道。

值得一提的是嵇康與音樂的關係。可以說,嵇康是中國曆史上少有的一位音樂家。音樂為嵇康打開了一扇神秘的大門。在嵇康看來,音樂是連接天與地之間的一座橋梁,音樂的客觀性以及它所表現的不確定性,跟這個世界的真諦存在著某種相似之處。正因如此,嵇康瘋狂地迷上了音樂,他不僅把古琴彈得如夢如幻,對於音樂所表現出的“道”,嵇康同樣如醉如癡。嵇康還專門寫了一本音樂論著———《聲無哀樂論》,涉及到音樂的主題、規律等等,堪稱一篇奇文。

在隱居的那段時間,嵇康曾寫作了一篇《琴賦》,是這樣談論琴材的,從這篇詩文中,可以看出嵇康的為人與為世理想:

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嶽之崇岡。

披重壤以誕載兮,參辰極而高驤。

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

鬱紛紜以獨茂兮,飛英蕤於昊蒼。

夕納景於虞淵兮,旦晞幹於九陽。

經千載以待價兮,寂神跱而永康。

這段韻文之後,嵇康還用了大段文字描述了琴之良材所具備的條件、得到良材的不易以及製琴者應該具備的品質。嵇康在讚頌那些琴之古木時,更像是在寫作一首讚美詩。在嵇康看來,琴之良材,不能生長在凡俗之地,它應生長在盤迂隱深的山川,生長在人跡罕至、重岩增起、絕壁萬尋的地方。它吸納的是天地之靈氣,在它的身邊,春蘭滋蔓,清泉湧動,祥雲縈繚,美麗的飛鳥來來去去,清澈的露水潤澤它的肌膚。隻有這種地方生長的樹木所製造的琴,才是最廣大的、最神秘的天地狀態,才能傳達出天地的渾然真氣,表達出人在天地之間的驚懼和浩然。當樂器發出聲響的時候,就不單單是發泄日常的悲喜之心,娛己娛人,而是與天地精神相往來,達到物我如一的境界。

聽起來,嵇康的說法真是玄之又玄———嵇康這是在說製琴之良材嗎?這分明是在說人。

可以想象,達到如此境界的嵇康,對於現實的世界,已明顯有了很大隔膜了。一個立誌於與丘壑林澤對話,一直幻想聆聽天地之音的人,當他回到塵世之時,那一片傷感和失落,是可想而知的。

嵇康應該是在隱居一段時間之後,又回到了洛陽。洛陽在他離開的那段時間,發生了很大變化。不僅僅是司馬氏取代了曹氏,整個社會的風氣,也讓他覺得越來越陌生了。嵇康明顯不習慣這種混亂的局麵,也不適應那種蠅營狗苟的生活方式。嵇康在郊外開了一家鐵匠鋪,每天就在大樹下打鐵。他掄著大錘,朋友向秀敲著小錘,叮叮當當的聲音傳得很遠。嵇康給別人打鐵從不收錢,如果有人以酒肴作為酬勞的話,他也會非常高興。嵇康會就著酒肴大碗吃肉,也大碗喝酒。

有一天,嵇康正在打鐵,忽然看到一支華貴的車隊從洛陽城駛來,為首的正是洛陽一個非常有名的貴族子弟鍾會。鍾會也是名門之後,他是當時大書法家鍾繇的兒子,很是博學多才。鍾會聽說嵇康在洛陽城外打鐵,決定去看一看。鍾會把拜訪的排場搞得這麼大,自然引起嵇康的反感。嵇康看見鍾會來了,一言不發,隻顧自己掄著大錘,壓根懶得去理鍾會。鍾會見無人理他,隻好尷尬地站在那裏,默默地看著嵇康。看了很久,嵇康還沒有理睬他的意思。鍾會隻得向賓從揚揚手,上車驅馬,打道回府。

剛上了車,嵇康開口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鍾會一驚,立即回答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一問一答中,天衣無縫,很見機鋒。彼此之間,已全然明白了。這一次見麵,在鍾會心中,嵇康並沒有給他留下了什麼好印象,在鍾會看來,那個無事時掄著錘、熱衷於打鐵的人,是一個十足的酒徒和狂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