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以一顆透明之心攜著自由願望兀立於這個世界上時，那些蠅營狗苟的人肯定會將他視為異類。這個人，已然是潛在的眾矢之的了。
必須要提及的，是嵇康所寫的一篇文章，也即《與山巨源絕交書》。這一封流傳很廣的信函，給嵇康帶來了災難。山濤是當時一個名氣很大的高士，與阮籍、嵇康不一樣的是，山濤做事不像阮籍與嵇康那樣偏激，他對朝廷、對禮教、對前後左右的各式人等，都能維持較好的平衡。與此同時，山濤並不庸俗，既忠於友誼，也頗有長者風範。當時，山濤正就任一個很大的官職：尚書吏部郎。由於個人原因，山濤不想再幹了。他細細地考慮了一番後，決定推薦嵇康來接替他。
本來，這應該算是一件好事。沒想到的是，嵇康在知曉之後，非常生氣，立即寫了一封絕交書給山濤。山濤字巨源，因此這封信名為《與山巨源絕交書》。寫完這封信後，嵇康並沒有直接交給山濤，而是在社會上廣為散發。一時，人們竟相傳抄。現在看起來，嵇康所做的一切，就像是在有意“炒作”———
聽說您想讓我去接替您的官職，這事雖沒有辦成，從中卻可知道您很不了解我。也許您這個廚子不好意思一個人屠宰下去了，便去拉一個祭師來做墊背的……
際籍比我醇厚賢良，從不多嘴多舌，也還有禮法之士恨他，我這個人比不上他，慣於懶散，不懂人情物理，又喜歡快人快語，一旦做官，每天會招來很多麻煩事！……我如何立身處世，自己早已明確，即便是在走一條死路也是咎由自取，您如果來勉強我，則非把我推入溝壑不可！
……
平心而論，嵇康的這一番言語，與他數百年前的老鄉莊子非常相像。當時的情況極可能是，嵇康在暢飲一番之後，提筆酣暢淋漓地寫了這一封信，然後，借著酒意，讓手下人抄寫幾份，分送幾個好友一哂。可能他連自己也沒想到，這一篇“奇文”，竟然在社會上廣泛流傳。當是時，司馬氏受魏禪讓，整個政局非常微妙。完全可以想象出司馬昭看到這篇文章時的心情，對於嵇康目空一切的口吻和隨意臧否的態度，司馬昭深感震怒。並且，不僅僅是司馬昭，整個利益集團都對嵇康橫眉冷對。可以說，正因為這篇文章，埋下了災難的伏筆。
很快，一件事情直接導致了嵇康的毀滅。嵇康有一對兄弟好友，哥哥叫呂巽，弟弟叫呂安，他們幾個經常在一起長談。呂安的妻子很漂亮，哥哥呂巽一直對她圖謀不軌。有一次，呂安不在家，呂巽便跟嫂子推杯換盞喝酒，酒酣耳熱之中，叔嫂兩人發生了關係。呂安知道之後，非常生氣，準備去官府告發。但想著這件事鬧大了，自己的顏麵也很難看，於是把這些事忍了。沒想到呂巽為了占據弟媳，以“不孝毆母”的名義，將呂安告發了。結果，呂安蒙冤下獄。當呂安在獄中將此事的前因後果告知好友嵇康之後，嵇康拍案而起。
嵇康還是太天真了。他又想著要寫文章，與上一次寫信跟山濤絕交一樣，嵇康寫的是《與呂巽絕交書》。這一次，跟與山濤的絕交信的“指桑罵槐”不一樣，嵇康是真的要跟呂巽絕交了。讓嵇康沒有想到的是，呂巽把他也告了。朝廷很快以“不孝者同黨”的罪名，將嵇康也抓了進來。
一直到東窗事發之後，懵懂不清的嵇康思前想後，還渾然不覺自己入獄的真正原因。即使是“不孝者的同黨”，也不至於有殺頭之罪啊？
四
嵇康死時的情景，就像是一首交響曲的高潮。
對於嵇康的死，以及最後彈奏的《廣陵散》，在曆史上，一直頗多褒揚。在某種程度上，這樣的死亡方式富有詩意，也接近中國文化的幻想。一種文化最缺乏的，往往是最渴望的。
那是一個炎熱的上午，陽光燦爛，蟬聲如雨。嵇康被綁在牛車之上，押往刑場。在監獄通往東市的路上，圍觀者人山人海。綁在牛車上的嵇康神色自若，麵帶微笑。這樣的浩然之氣感染了路邊的人群，尤其是那些女性，一個個忍不住流下了悲傷的眼淚。嵇康曾經教過書的洛陽太學也來了很多人，加起來，有接近三千太學生。他們一邊跟隨著牛車，一邊高聲呼喊，請求朝廷赦免嵇康，因為嵇康曾是他們最有魅力的老師。這樣的情景很快傳到宮中，司馬昭聽過之後，沉默不語。對於這個狂徒，司馬昭沒有任何好感。這樣的人存在於世，即使不發一言，也是一種危險的信號。一個如水桶般密不透風的製度，當然不允許任何鬆動的因子生長。
時間指向午時，這是殺人的時間。人們翹首以盼，通向洛陽的道路上，沒有任何使者的影子。嵇康絕望地轉過頭來，對身邊的官員說：時間還沒到，我彈一支曲子吧。沒等官員反應過來，嵇康就向邊上的兄弟嵇喜要來一副琴，然後一聲長歎：
請讓我彈一遍《廣陵散》，過去袁孝尼他們多次要學，都被我拒絕。《廣陵散》於今絕矣！
嵇康從容自若地撫著琴。座下，鴉雀無聲，《廣陵散》悲憫而博大的旋律在洛陽的上空響起，瞬間就覆蓋了雲之下的河流與山川。
嵇康是從杜夔的兒子杜猛那裏學得《廣陵散》的。杜夔也是一位出色的琴家，他是三國時期的人，先後擔任了曹操和曹丕的樂官，所傳的舊雅樂四曲《鹿鳴》、《騶虞》、《伐檀》、《文王》至晉猶存。與嵇康相同的是，這位音樂前輩同樣命運多舛，在得罪了曹丕之後，被曹丕貶官放逐至死。也許是《廣陵散》具有靈魂的悲音吧，第一次聽到這一首樂曲，嵇康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噴湧而出。音樂之中，嵇康感覺到人類共同的悲傷。學會之後，嵇康經常彈奏這首曲子，每一個聽到這首樂曲的人，都會呈現出哀慟之色。許多人向嵇康請求，要嵇康教他們彈奏，嵇康總是毫無表情地加以拒絕。在嵇康看來，一般的人，是消受不起這種曲子的。嵇康一直有一種預感，這一首曲子，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它隻是暫時棲身於此，很快，它就會從這個世界逃離，重歸自己的故鄉。
嵇康死了。這一首一直被認為是中國曆史上最動聽的樂曲，隨之神秘地消失了。一如它神秘地到來。雖然後來曾一度傳說江湖再現，但人們再也不肯正眼凝視，也不願相信它的還魂。在眾人眼中，隻有嵇康最後演奏的樂曲才是真正的《廣陵散》，在這首曲子中，應該有的，是仙道的精神、自由的精神，以及摻雜著酒和藥的精神，它們一起飛舞，就如同蝴蝶在陰陽兩界之中穿梭一樣。
五
雖然嵇康被戴上了破壞道德教化的罪名，但以這樣的罪名，怎麼也不至於丟掉腦袋。為什麼司馬昭不放過嵇康，非得將這個書生置於死地呢？
表麵看來，當然是司馬氏與曹氏之間的矛盾。司馬氏在篡位之後，首當其衝的，就是要消滅一切危險因素，嵇康，又正好是曹家人。所以當呂巽告發嵇康之後，司馬氏正好乘機對嵇康痛下殺手。不過，以司馬昭的判斷力，他當然知道嵇康根本不足以對自己形成威脅。這一個狂徒根本就沒有政治鬥爭所需要的毅力、心機和手段，甚至，連基本的興趣也沒有。猶豫之中，鍾會的一番言語打動了司馬昭的心：
嵇康，臥龍也，千萬不能讓他起來。陛下統治天下已經沒有什麼擔憂的了，我隻想提醒您稍稍提防嵇康這樣傲世的名士。您知道他為什麼給他的好朋友山濤寫那樣一封絕交信嗎？據我所知，他是想幫助別人謀反，山濤反對，因此沒有成功，他惱羞成怒而與山濤絕交。陛下，過去薑太公、孔夫子都誅殺過那些危害時尚、擾亂禮教的所謂名人，現在嵇康、呂安這些人言論放蕩，誹謗聖人經典，任何統治天下的君主都是容不了的。陛下如果大仁慈，不除掉嵇康，可能無以淳正風俗、清潔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