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這個份上,嵇康已經鐵定成為砧板上的肉,那是非砍上一刀不可的了。鍾會的一番言辭已經將嵇康擺在了與道統相對立的標靶上,並且,最能打動司馬昭的是引用了孔子殺少正卯的典故。平時裏溫文敦厚的孔子,之所以對少正卯痛下殺手,也是為了統一道德的教化。既然孔聖人都可以對傷風敗俗者毫無憐憫地舉起手中的屠刀,那麼,司馬昭有什麼下不了決心的呢?也許,就是在那一刻,司馬昭毅然決然地決定對嵇康痛下殺手了。在司馬昭看來,殺掉嵇康,不僅僅可以讓一個不穩定因素消失,同時,還可以旗幟鮮明地表明某種姿態。那就是,自己建立的這個製度與傳統是一脈相承的,它緊密而剛健,決不允許一些異端來腐蝕穿透———這樣,在司馬昭於嵇康之間,就不單單隻是個人的恩怨,而是主義和思想的對抗———當一個人的思想和主張,成為共同的威脅時,那麼,揚起屠刀的,就不僅僅是某個人,而是整個製度了。
一個人,喜愛音樂,喜歡喝酒,狂狷而說一點怪話,本來,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的關鍵在於,這樣的姿態,如果形成了對於權力的挑戰和藐視,那就一定會激起眾怒。一個脆弱的政權,無論如何,是不能容忍那種輕蔑的目光的,那樣的目光,會讓他們惱羞成怒,頓失顏麵。他們會大發雷霆舉起手中的屠刀。這時候,那種以張揚個性為手段的自由願望,在那種肅殺的道統麵前,顯得那樣的孱弱而纖細。身材高大的嵇康,此時此刻,竟如一根弱不禁風的豆芽一般;那種氣壯如牛的狂狷,也因此氣若遊絲———當一個人隻是依靠生命的元氣來表明某種主張時,它能夠倚仗的畢竟太弱了。在鋒利冰冷的刀劍麵前,什麼都不足以支撐他的虛弱。
一直到臨死,嵇康才意識到自己的無力,也意識到自己死亡的根本原因。這個自以為異常懂得養生的才子,在生命的最後一刹那,恍然明白在一些至理上的懵懂。一個連基本的規避危險都不懂的人,哪裏談得上養生呢!在獄中,嵇康寫信諄諄告誡他的兒子嵇紹,讓他在以後的生活中,要恪守傳統的倫理道德,要“慎言語、慎取予、慎交往、慎飲酒”———這樣的肺腑之言,是通過血的教訓得來的。也許隻有在最後時刻,嵇康才明白,一個文人表麵看似的清高是那樣的無力,他們就像淮河邊上的蘆葦一樣,脆弱而輕飄,隻能發出微不足道的聲響。
與嵇康相似的例子,在中國曆史上太多了。一直在想的一個問題是,作為中國文化的個體,在亂世的刀光劍影麵前,為什麼顯得尤為羸弱呢?雖然西方文明的發展過程中,也曾有過因“妖言惑眾”等事例被殺的例子,比如說布魯諾的被燒死等。但在中華文明的發展過程中,這樣例子更顯其多,舉不勝舉。這樣的差別,說到底,還是人的脆弱以及文化的脆弱。不是中國人不善良,也不是中國人不仁慈,而是因為我們的文化一直很少把人當人,對於人本身,幾乎沒有從一個高度進行過自身的覺醒,沒有對“人”這個概念的普遍意義進行過太多的獨立思考。在數千年的發展過程中,中國文化為了社會管理,思考過“王道”,也思考過“霸道”;為了家庭倫理,思考過“婦道”以及“孝道”,甚至為了文化的傳承,還思考過“師道”之類的稍窄一點的倫理———但在這麼多的思考中,唯獨缺少對“人”道的深入思考,對於根本性的、也是人類自身之道,一直沒有涉及。一個古代的中國人,往往有意無意之中被種種的社會職能分割了,並且,分割得非常徹底———人,隻能屬於社會,屬於宗族,屬於國君,屬於家庭,甚至屬於自然……但,就是不屬於自己,不屬於自己的意誌,不屬於精神上的自由。一旦一個人有著個人意誌苗頭的時候,他所麵對的,就不單單是眾人的嫉恨,還有眾誌成城的打擊了。
也就是這樣的原因,39歲的嵇康死去了。中國文化的祭壇上,又多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殉難者。雖然他死得如此富有傳奇性,但卻絲毫沒能激起文化的醒悟。人們仍是沒有意識到個體的價值,沒有意識到個性的光華———如果身處一個寬容而清明的時代,嵇康完全可以憑借他的天才,成為一個優秀的歌星,一個優秀的音樂家,一個優秀的健美愛好者,一個模特……世界是在發展中變得覺醒起來的,也是在慢慢悟徹世界的真諦中變得寬容、自由、強大的。之所以我們稱身後的世界為中世紀,那是因為它的狹隘,而不是因為它的機器發展水平。
也許,在如此盤根複雜的文化背景之中,嵇康的命運就應是如此吧。
六
慶幸的是,嵇康在死後,回到了自己的老家。
這的確是可以稱得上“快樂老家”的:嵇山一帶山高皇帝遠,權力的魔爪尚不足以夠到;棲身於這座突兀的小山丘上,可以極目遠眺,在它的不遠處,有淮水的支流湯湯地流淌,而更近一點的,是大片大片的楊樹林。春天的原野是大片金黃的麥穗,夏天、秋天則是火紅火紅的高粱地,似乎能把天邊點燃似的……每天,蟬聲如雨,鳥聲啁啾。自然之中是有音律的,隻要安靜地聆聽,就一定能聽到一首博大的交響曲……在這裏,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嵇康完全可以安枕這一片山水,看日月星辰,享受著自然的天籟。
現在,在嵇山附近,有一個非常有名的古鎮,叫臨渙鎮。臨渙的有名,是因為這個鎮有一個奇特的現象,那就是,在數萬人的鎮上,竟然布滿了大大小小數十家茶館。每天,來自鎮上及四鄰八荒的百姓們,齊聚在茶館之內,他們喝著很便宜的棒棒茶,在茶館裏一泡就是一整天:聊天,下棋,打牌,發呆……這幾乎成為一種民俗現象了。任何文化現象背後總是暗藏著一些道理的。在我看來,渦河岸邊的臨渙茶館之所以如此繁榮,跟當地的民風傳統有關,對那些茶客而言,“茶客之意不在茶”,更在意的是茶館中輕鬆的氛圍,以及自由的狀態——這個地方的人,是如此地喜歡自由,喜歡懶散,對生活從不奢望,隻是自由地抒發——生命對於他們,已變成充分地享受穿過樹葉的陽光,細細地觀看灰塵的跳舞,在茶館之中談笑風生……這樣的民風,分明與當年的老子、莊子、嵇康、劉伶以及陳摶一脈相承——小小的渦河,跟道教的傳承竟有如此緊密的淵藪。但,現在的臨渙鎮,已明顯已沒有老莊,也沒有嵇康了———當一個人不能夠誌存高遠的時候,那麼,他的精神追求必定從“大”走向“小”,剩下的,就隻能是浮遊於生活之上,最大程度地享受生活的趣味。畢竟,像嵇康一樣冒著巨大的風險,追求清流激湍、幽蘭竹篁的至雅是危險的。而這種徹底與生活的水乳交融,當然是一種最安全的轉移。
在臨渙,我充分地感受到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