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靈與愛(3 / 3)

在宿州的生活,讓賽珍珠對人的艱辛、頑強、執著有了更深切的感受,她看到了蒼生的艱難,看到了蒼生的麻木,更看到了蒼生的墜落。她感動於蒼生,又悲愴於蒼生。這個一直在書本和家教中遊離於宗教世界的女子算是在心中有了真正的宗教情感,那種以個人的探討,以個人瞬間的懷疑、領悟,以及所獲得啟示為基礎的綜合性的悟徹出現了——可以斷定,這絕非一次平易無奇的發現之旅,而是一次靈性上充滿震驚與遇險的旅程——她原先一直是把她所信奉的上帝當作一個實體、一個神的,而現在,這種感覺沒有了,一種近乎熱情的泛神論,取代了《聖經》中上帝的地位——的確有這麼一位上帝,主宰著人類的命運,沒有他,生命就變得沒有意義,不堪忍受。在賽珍珠看來,上帝應該是大自然的靈魂,是世界的靈魂。既然大自然和世界如此美麗,那麼,人性就應該是美麗的,也是善良的,他們在這個世界的掙紮和墜落,是需要拯救的。

這一點,從《大地》這一本書中,可以看出——

《大地》講述的是一個芸芸眾生的故事:一個北方的中國農民王龍,貧窮、勤勞、樂觀,自幼喪母,在一間茅草屋裏與父親相依為命,生活極其困苦。王龍認識了一個勤勞、堅韌的女子阿蘭,他們結合了,依靠著這一片土地,一邊繁衍子孫,一邊奮鬥不止,艱難地由貧窮轉為富裕。在財富的簇擁之中,王龍過上了腐化與墜落的生活。不久,一場天災降臨了,王龍辛苦積下的家業岌岌可危,王龍自己也在家業的衰落中死亡。王龍死後,王氏家業繼續覆滅,大兒子沉溺於聲色,二兒子成了一個高利貸者,三兒子成為一名軍閥。他們麻木而肮髒地生活著,生命就像一個輪回,也像浮萍漂在水麵。而在他們的腳下,一個泱泱帝國同樣在撞擊中喪失了所有的榮光和尊嚴。

……這個故事,不隻是一個北方農民王龍的故事,也是每一個中國農民的故事,每一個中國村莊的故事,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國家的故事。按照賽珍珠的看法,在這個世界上,人就像植物一樣——是一棵野草,或者一根竹子,一棵樹,它們都是大地的子民。隻要生長在大地上,大地就讓它們生根、開花、結果、發芽,然後,讓它死亡。大地是無是無非的。她隻是愛,隻是奉獻。愛所有的人,奉獻所有的人;並且愛所有的結局,也奉獻所有的結局。這樣的過程,循環往複,生生不息。什麼是上帝?上帝就是大地。

賽珍珠《大地》中暗藏的意蘊,引起了人們的共鳴。很快,這本以中國北方農民為題材的書,在三十年代的美國廣為流傳,然後,又被介紹到全世界。古老的東方古國一向被美國人視為神秘的土地,正是通過這本書,讓世界得以窺視這塊土地。在西方讀者看來,《大地》不僅僅呈現的是東方的麵貌,東方的心靈,同時,也是照亮西方的鏡子。美國人不僅僅從書中看到了新奇的中國,新奇的中國人,還從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人類的成功和毀滅。

現在可以說,正是淮河水的浸淫,讓一個美國人得以冶煉,也得以收獲。在我看來,這個生長於中國的美國人,就像是打通了任督兩脈的武林高手一樣,對於世界,有一種別樣的看法和轉化。正是在這種脫胎換骨的情境下,賽珍珠努力嚐試著打破時空的隔膜、文化的隔膜,將自己所看到的、所想到的,告訴全世界的人們。讓人們看到一塊土地上的真實影像,也認識一個古老民族的曆史和圖騰。她說:“我不喜歡那些把中國人寫得奇異而怪誕的著作,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要使這個民族在我的書中如同他們自己原來一樣的真實正確地出現。”在賽珍珠筆下的人物中,我們確實看到了這片土地的靈魂。

現在的宿州,除了宿州學院有一個賽珍珠研究會,偶爾召集一些坐而論道的會議之外,已很少有人知道賽珍珠曾在宿州呆過了。對於宿州來說,這位金發碧眼的高個子美國女子隻是一個匆匆過客,背影模糊,已無法追憶她當時的麵容了。

宿州隻是賽珍珠的一個驛站,而她的終點,是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州費城附近的青山農場。在一大片濃密的榕陰之下,有一塊潔白的大理石墓碑格外引人矚目。其外形與其他墓碑沒有什麼太大不同,隻是碑上的銘文刻的不是英文,而是三個大大的篆體中文字——賽珍珠。之所以沒有英文名,是因為在墓碑主人的心中,自己不再是Pearl S.Buck,而隻是“賽珍珠”。

1973年,賽珍珠懷著落寞的心情在美國逝世,在此之前,她想重訪中國的願望沒有被接受,當時的中國政府拒絕了她。臨死前,賽珍珠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活到能夠與中國 “相互理解的年紀”。在她的墓碑旁,還有一座雕塑——笑逐顏開的賽珍珠與孩子們在一起,嬉戲玩耍,就像是天堂此刻。生前,賽珍珠一共捐獻了七百多萬美元給專門扶助世界兒童的慈善機構,這一筆費用,可以幫助超過五千名無助的兒童。

1938年,當諾貝爾文學獎決定授予賽珍珠的時候,瑞典文學院這樣評價《大地》:他(王龍)的生活方式與他的先人在數不清的世紀裏所過的生活並無二致,而且他有著同樣素樸的靈魂。他的美德來自一個唯一的根源;與土地的密切關係,正是土地生產出莊稼來回報人的勞動。將王龍創造出來的材料,與田野裏的黃褐色泥土一般無二,他帶著一種虔誠的喜悅把他的一點一滴的精力都給予了這黃褐色泥土。他和大地屬於同一個起源,隨著死亡的來臨二者將合二為一,那時他將會得到安寧。他的工作也是一項完成了的責任,因而他的良心得以安寧……

這一段授獎詞證明,還是有人理解賽珍珠的靈魂高度的;也曾經理解,她在中國北方農村所做的靈與愛的超度。

現在,應該是跟賽珍珠“相互理解”的時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