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穆之避開劉國咄咄逼人的目光,遙望著早已一片朦朧的江麵,半晌道:“中原之事,唯民族也!八王之亂,夷狄內附,五胡亂晉。匈奴劉淵建漢趙,三世亡於羯族;石勒建趙國,三世亡於漢人;冉閔建魏國,自亡於鮮卑;慕容廆建燕國,三世亡於氐族,苻健建秦國,傳至苻堅,也已是第三個皇帝了。胡人在中原無三世運,何者,民族相爭之激化也。夷狄族人少,奉行的是民族高壓政策,有壓迫必有反抗,趙王石虎苦役漢人,築華林苑及長牆,暴風大雨,死者數萬。石虎殘暴,激怒漢人,是以冉閔一呼,萬夫倡亂,一日之中,斬首數萬,漢人殺羯人,無論長幼男女,死者近三十萬,漳水為之不流,羯人已近亡族。”
劉國聽得很認真,很投入,也很信服,因為這一切,和當時段業說服他們的話,幾乎是一致的,可見,英雄所見略同。
劉穆之的手抖了一下,眼睛裏閃爍著恐懼的光芒,似乎那場三十年前的大屠殺就在他眼底,臉色變得蒼白,取碗咂了一口酒,緩緩道:“冉閔的濫殺,反而引起胡人的恐懼,鮮卑、匈奴、羯、羌聯合反擊,冉閔縱有氣拔山河的鬥誌,終死於七月飛雪。壓迫不斷,民族仇殺不止,中原永無寧日。這一點,苻堅看到了,符堅不愧胡人中的英主,以區區五十萬戶氐族人,平燕定蜀擒代吞涼,統一北方,拓土開疆。其疆域東極滄海,西連龜茲,南包襄陽,北盡大漠,五胡之盛,莫之比也。他靠的是什麼?民族融合政策也。他早把自己看做一個漢人,不枉殺一個異族人,無論對鮮卑還是羌族的亡國之君和其貴族統統加官進爵,一視同仁。不稱漢人的皇帝,稱天王,希圖以佛家無二法門化解天下仇怨。若要取天下,則要有包容宇內之心,融合各族之誌。隻有民族融合政策才會有大一統。”
“可是淝水之戰,苻堅終究是敗了,而且他一失敗,慕容垂也好,姚萇也好,統統都反了,連翟斌這樣的貨色,都敢趁火打劫呢。”毛德祖說道。
“不,這是兩回事,你不能因為翟斌他們造反,就說苻堅的政策不對。”劉穆之來了精神。
之前一直在喝酒的毛德祖聽到此處,搖搖頭,正容道:“道民,此言差矣!漢人就是漢人,夷狄就是夷狄,豈能是一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苻堅雖因之而強大,可鮮卑、羌夷莫不包藏禍心,他是在養虎為患,終為虎噬。你想想,苻堅本來是不是幾乎就要統一天下了?如果王猛的話他聽了,把該殺的人都殺了,我們哪兒有今天。”
劉穆之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毛德祖將酒碗往桌上一頓,說道:“道和,聽我一句,和胡人講仁義,無異於與虎謀皮。胡人除了自己,可是誰也信不過的。”
劉國也不搭言,因為這些是非,對於他來說,並不重要,他凝視著劉穆之笑道:“道和,我觀你龍驤虎步,胸有甲兵,不會久居人下的,不知你有何打算?”
劉穆之動動身子,鞭傷隱隱作痛,眼中波光閃動,“朝廷無能,北伐屢敗,本來我不想應募入伍。不過,與其窩囊地活著,何如拚死一搏!大丈夫生天地間,當披堅執銳,北驅夷狄,斬盡胡虜,複我大漢江山!”
“嗯”劉國點點頭,心中不由大定。
可是此時,劉穆之猛得想起自己這些年來受得屈辱,按道理,自己的本事,早就像長硤裏的寶劍,換做任何一個時代,恐怕早就出人頭地了。
可是在這個時代,自己依然被人看做是破落戶,連好多自己的親戚,都不待見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切實際,沒有出息,注定是個沒有用的人。,親戚尚且如此?士族和朝廷會怎麼看自己?
一想到這裏,劉穆之悲從中來,不由手持竹箸,一邊擊碗,一邊吟道:“鬱鬱澗底鬆, 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 蔭此百尺條。 世胄躡高位, 英俊沉下僚。 地勢使之然, 由來非一朝。 金張籍舊業, 七葉珥漢貂。 馮公豈不偉, 白首不見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