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這個你拿著。”二姐把過去的那支蘇製鋼筆拿到大姐的手裏,看了她一眼,又失落地回過了頭。這支鋼筆曾經給兩個姐姐帶來相互的敵意,如今卻讓她們重新釋然,也許此時,一件物品頂多是無用的裝飾,感情才是最真摯的寄托。
大姐攥著這支鋼筆,內心無數次翻騰,心情中居然掀起了一絲感傷。“不,梅靈,這支鋼筆,你還是拿著吧。”
“大姐,我用不了它了,希望她能給你的將來帶來好運。”二姐看著大姐,無比失落地說。二姐說,她羨慕大姐的生活,因為縣城裏麵的高校是她一輩子無法企及的遺憾。
大姐拿著鋼筆,感激地看著二姐,流下了眼淚,染濕了雙腮上的每一寸感情。我再一次看著大姐的流淚,不知道會是暫時的分別還是永久的距離,我也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大姐去了縣城,就再也無法跟我聯係了。
“姐,你還會回來嗎?”我對大姐說,眼睛裏卻落進了沙子,怎麼也吹不走。
“阿秋,我會回來的。我去縣城,會給你帶好吃的回來。”大姐安慰我,我卻沒有一點喜悅的神色。大姐擁抱著我和二姐,用哽咽的聲音代替了對話,一直就這樣擁抱著。那個夏天,我總覺得很美,但是卻又像一層淡妝,給我一絲清淺的憂傷。大姐也擁抱著父母,此去一別,算是最後一天留給了岑家埭的山水,潮州的過去,被一頁感傷帶走了。
大姐帶著二姐的鋼筆,給她帶來了好運。而我也在那個夏天,親嗅著一灣清水的河塘,不再害怕那一躍的慌張,飛濺起來的水花,把我和影子留給了童年。我終於學會了遊泳,父親說,你現在不吃苦,將來還怎麼吃苦。這時的父親看著我,笑起來居然多了一道皺紋,我知道,兩年前父親還沒有皺紋。
【四】
爺爺是個厚道的老人,我出生時,他總喜歡抱我,因為我是他唯一的孫子,家裏唯一的男孩。記得小時候,我有一次在他的胳膊上睡著了,昏昏沉沉的尿了床,把他的手臂和衣衫弄得遍身都是。奶奶說,老頭子洗過了身子還有一股子怪味。
爺爺像是有一些文化,識的好些的舊體字,他說這些字比他的年紀古老的多。敬神,惜文,字體是祖宗的文化,我的名字也是大有考究,“潤秋”便是敬秋之意,可我不得其意。我總覺得我就是一個鄉間小孩,不學文,也不學武,隻求那一畝田壟上有我快樂的逍遙,那便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了。可是盡管不喜歡目視著這文字上的點點滴滴,對於聽覺上的享受,我每每熱衷。常纏著爺爺的衣服,被他抱在懷裏,用胡茬紮著我細嫩的皮膚。聽他講一些名人傳記,亦或是戰爭烽火,還是誌怪神仙,我都高興的不亦樂乎。因為聽故事不用動腦,隻管開心就行,爺爺看著我高興,也就把他的幾乎掉光了牙齒的嘴巴揚起,大聲的笑了出來。
“看,阿秋。”爺爺手裏又拿著一本印著圖片的《三國演義》的小人書,一直在我眼前晃悠。我不管那兩角一本的小人書有多少魅力,概因為那一張一弛的文字與圖片,與景與物,都能把我吸引進去,無法自拔。
“爺爺,龐統最後為什麼會在那個坡上被殺呢?他不是很聰明嗎?”我那時隻有九歲,不知道三國裏麵各式紛雜的人物,卻能對每個人物的死都心有餘悸。我讀到了關公的死,也失望的看到了郭嘉的死,現在又看到鳳雛死了。
“因為‘落鳳坡’。他就得離去。”爺爺低頭靠住我,用手撫摸著我光滑的腦門,微笑著說道。
“那什麼是‘落鳳坡’呢?”我眨著眼睛,看著爺爺,一臉的不解。
“因為劉璋的軍隊把他看成了劉備,劉備是君,他是臣,所以在這個地方,他成了不可避免的犧牲品。”爺爺用一種讓我無法仰視的神態和舉止說道,我第一次感受到一個長者的博學,讓我的內心激蕩起了對這個古老的世界的新的認知。
“那麼,‘鳳雛’是一個鳥嗎?”
“不是,‘鳳雛’就是‘鳳雛’,他是龐統。”爺爺微笑著糾正我的錯誤。
“不,爺爺。爸爸說那是一種鳥,是一隻長滿鮮豔羽毛的鳥?”
“哈哈哈,你爸爸哪裏曉得是《三國演義》啊,你說他是鳥,那就是鳥啊,我的小阿秋。”爺爺聽到我的話,也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每次看小人書,就會安靜地坐在書桌前,像一個博識之士一樣,變得有情趣起來,可這又惹來了二姐梅靈的不高興來了。
“阿秋,以後你別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書放在我的屋子裏來了,看得煩死了,都是些小孩子家家看的。”二姐看著她溫習功課的桌子上擺滿了我的書,馬上就來氣了,順便把我的一本《長阪坡》扔到了地上,顯然是故意的。
“姐,你太可惡了,我告訴爸去。”
“你盡管去叫吧。”二姐神氣地說,絲毫不把我的話放在眼裏,她就坐在我四方的書桌邊,把我的書換成了《罪與罰》,安靜的閱讀了起來,任清風吹著她的雙尾辮,也一動不動。我臨走的時候,她還不忘給我做了個得意的鬼臉。
父親進來裏屋,就一並把我的幾本連環畫扔到了垃圾堆。他說這些是沒營養的精神實物,是要破四舊的。可是父親老謀深算了一招,我也精明了一回,在他扔掉了三本連環畫時,我又偷偷藏了幾本,而這事爺爺也有參與,因為絕大多數是爺爺幫我藏的。
“爺爺,你再給我講一個故事,好嗎?”我被爺爺摟在懷中,笑著央求,“我絕對不跟爸說。”
“阿秋,你看梅靈在看好些書呢。你也長大了,要多識字了,這些小人書將來沒多大用處?”爺爺突然一本正經地說。
“那什麼是有用的呢?”我不解的看著爺爺,把眼睛瞪得老大,像渾圓的瑪瑙一樣透著光。
“阿秋,我把我的書借給你看好了。”二姐梅靈還在做作業,在一邊向著我打岔。我知道她的那本《罪與罰》快看完了。可我不想看那些所謂的“高尚”的書,我是一個隻顧著在天馬行空的思維裏麵跳躍的小孩,才不懂小說裏麵的人情世故。
“爺爺,你快給我講故事吧。”我再一次乞求爺爺,並沒有理會二姐。
“切,愛看不看。”二姐把手一擋,用她的書蓋住她的作業本,不再理會我了。我知道她在賭氣。
“哈哈,阿秋,你知道嗎?這叫男女授受不親。”爺爺指著我倆,突然大笑了起來。爺爺的牙齒有個缺口,一笑起來就露風,所以他隻好收斂著笑了。
“爺爺,你怎麼也取笑我。是阿秋不愛看書呢?你怎麼不說他啊?”二姐突然向爺爺發炮來了,我知道她此刻的委屈,卻喜歡在這個節骨眼上火上澆油,我順手就做了一個鬼臉,算作當初她取笑我的回贈。
二姐哭了,負氣地走出裏屋去了。我和爺爺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隻好安靜地坐在那裏自顧著看小人書了。爺爺也自顧著解乏,在一旁念叨著什麼。
“爺爺,你說趙子龍真有這麼厲害嗎?”我看著《長阪坡》連環畫的扉頁,帶著疑惑問他。說實在的,兒時的記憶總會模糊又高大,因為爺爺一副滿口文縐的說辭,讓我覺得他是世界上最淵博的人。後來卻聽父親說,爺爺隻是讀了三年的私塾而已。經父親這麼一說,那高聳的記憶像從雲端瞬間墜落下來。但爺爺對於我懵懂時的說教,卻是記憶猶新的,他的胡茬上的說辭就像溫暖又慈祥的春風一樣,為我吹進了知識的柳葉,以致於帶著文字的清香在童年縈繞。直到若幹年前爺爺的過世,我一直耿耿於懷,心痛不已。
“看那邊,趙雲直闖敵陣……”爺爺突然像一個說書先生似的,講起了《長阪坡》裏麵的詞。我放下手裏的連環畫,入了神,一直沒有脫殼,這是我兒時聽過的最好聽的故事。
“阿秋,看那前麵黑洞洞……”爺爺突然又說起了《說嶽》裏麵的故事,我也跟著念唱了起來。
我完全被爺爺的情感代入,把他的性情植入到我的性情裏麵,像是感知了最熟悉的曾經一樣。我記得爺爺說起過,他小時候最喜歡聽粵劇和說書的段子,他喜歡被他的阿媽抱著,在摩肩接踵的喝彩聲中,一起拍著那不怎麼厚實的小手,和熱鬧的街景融在一起。隻是因為打了仗,村子裏麵已經物是人非了。等到逃難的人流荒一過,那山還是那山,那水還是那水,而那人在山水的命理下,又開始興旺起來。
“那後來怎麼樣了。”二姐不知道什麼時候躲在我的背後,像一隻幽靈般的黑貓一樣冷不防竄了出來。
“後來,高寵被滑車刺死了。”爺爺一本正經地說,眼睛裏麵仿佛閃爍著淚光。
“啊?怎麼會這樣。”二姐突然這樣感慨。
“是啊,好人都這麼短命。”
“那嶽飛後來怎麼樣了?”二姐又饒有興致地問道。
“嶽飛,也死了。被奸臣秦檜殺了,冤屈的大雨像磅礴的滿江之淚一樣,卷進滾滾的洪流裏麵。”爺爺突然激動起來,在我的麵前,第一次看到爺爺那呼之欲出的膨脹的情懷在灼熱地燃燒,仿佛要把心掏出來一樣。
二姐沒有眨眼,一愣一愣的。
“姐,你不是說,這是都是小孩子家家讀的書嗎?”我突然對二姐的出現頗為怪異,笑著調侃她。
“哦。我就是隨便聽聽。”二姐不知為什麼,臉紅了起來,我知道她在撒謊。
“姐,你撒謊了。”我認真地看著她說。
“不,你才撒謊呢。你聽你的故事,就不許我聽了。”
“呦,你終於不看你的書,看我們的小人書了,哈哈……”
其實二姐並不排斥我的小人書,她先前斥責我,隻是她的麵子和父親的怪詈作祟,讓她有了欲罷不能的失望。經此一說,我像被爺爺開了竅一樣,會變得歡喜閱讀,而二姐也照著父親的任務,把《罪與罰》囫圇吞棗的看完了,準備在爺爺的膝下,聽他娓娓道來的說書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