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憶昔往事(2 / 3)

我手捂著臉,站著沒敢注視他的眼睛,一直沒有說話。

“你沒勇氣跳下那河塘,你活該受到這身窩囊氣,你不配擁有這份勇氣!”父親的話打在我的臉上,一直火辣辣的。而辛子和阿虎站在一旁,也一直沒有說話。其實打小江的,正是阿虎,我和辛子都沒有參與。

【三】

我盡量竭盡所能克服自己的膽怯,朝河塘的泛著星點陽光的河水看去,波光上有一處金黃的影子。夏天的顏色是聒噪的,父親和我一同光著身子,站在岸頭的一段,他身子微微前傾,做了一個俯身探頭向前的姿勢,把自己和河水融為了一起,濺起一麵湖水的清香。

今天,隻有我和父親去河水的岸邊。父親說,沒有人注視我的狼狽,可以挽留我失敗的自尊。看來這次,我是非跳下去不可了。

“快,阿秋。跳下來,水的姿態是柔美的顏色,它能接住你,我也能接住你。”父親做出一個托舉的動作,但我不知道在我躍起的一瞬間父親會遲疑的把手縮回去?我向後退了一步,見到父親再一次注視我那失望的目光,像一道殘缺的月光一樣,盯著我內心的星空的坑窪,一片猙獰。

“爸,你必須接住我。”我用乞求的言語向父親哭訴,擔心那深色的河水會瞬間吞噬我那細小的身子。

“放心吧,我會接住你的。你是男孩子,需要承擔這份勇氣,知道嗎?”父親說著,夏日的陽光照射他滿是水的頭發上,上麵粘了一株水草,“別忘他們笑話你,就跳下來。”

父親的鼓勵讓我再一次自責,我企圖倒退幾步,又閉上眼睛。在聞著岸邊的水草散發出來的清香以後,我仿佛嗅到了夏日荷花給予我的舒緩的芳澤。我的身子向前慢慢的躑躅,步子邁的很小,小碎步像是讓我走了一整天才能靠近河水裏麵。

“啊!”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隻覺得在我閉上眼的一刹那,我被身後的一股力量推倒,身子向前傾斜,落在了水中央。瞬間,我像一個鉛塊一樣沉入了河底,和汙泥一起,又浮了上來。

“哈哈哈……”我清晰地從水中聽到隔著岸邊的聲音,那是辛子和阿虎,是他們把我推到河塘的河水裏麵的。我的憤怒和河水一起喝進我的嘴裏,我撲騰著我的身子,企圖抓住河水邊上的水草,身子又向下沉去。

原來父親並沒有接住我,他隻是在我的身旁慢慢地遊動著他的身子,隻是看著我狼狽的喝著一口一口的河水,灌入我無處安放的恐懼的神經。我害怕極了,無處不在動彈我的身子,企圖用雙腳和雙手的擺動來劃開水麵的波紋,來向前遊動。我再一次失敗了,我覺得我會在水裏窒息,受到平生最大的一次折磨。

父親終於把我拉上了岸,我倒地隻管吐水。身子根本站不起來,大口的喘氣。然而父親卻笑了,阿虎看著我狼狽的樣子,笑聲讓我格外的刺耳。我吃力的站起身,想攥起拳頭和他打架,這個背後襲擊我的小子,讓我瞬間憤怒到了極點。

“阿秋,過來。”父親命令我說,把我從阿虎和辛子的麵前拉了回來。

我不說話,知道父親的脾氣。我對父親的食言感到失望,也對阿虎的行為感到惡心。為此,我好幾天沒有說話,我把自己鎖在家裏,把自己封閉了起來。

“咚咚咚……”裏屋傳來聲音。“是我,阿秋,快出來吧。”是大姐梅萍在傳我出來。

我拉開門,看見大姐正拿著從公社取來的年糕,微笑地站著。“阿秋,快吃飯吧,總不能餓著吧。”

我想也不想,沒有拿著筷子就吃了起來。大姐看著我的樣子,也嗤嗤地笑了。

“答應我,阿秋,別和爸賭氣了。”大姐紮著馬尾辮,用手撫摸著我的頭,安慰我說。

“姐,怎麼你也這麼說。爸沒有接住我,讓我喝了好幾口河水,我恨他。”

“恨一個人哪有那麼容易,畢竟他是你我的父親。”大姐像母親一樣回答我,“你知道嗎?父親對於你的期望遠勝於我和梅靈,他會撒手,是因為讓你獨自在河水裏麵馳騁。”

“是嗎?”

“是的,阿秋。”大姐笑著說,“我剛從公社回來,聽到村裏的大喇叭裏麵喊著你的名字。”

“啊?”我驚愕道,害怕自己的跳水的醜態又被人知道了。

“你別擔心,我聽到的是社裏的大隊長表揚你的事跡,說你學會了遊泳。你知道嗎,阿秋,一個男孩子克服軟弱的最大的勇氣來源於哪裏嗎?”

“不知道?”我盯著大姐的眼睛,不知道她想說什麼,我喝了好幾口河水,那味道足以讓人作嘔,我完全不會水。

“你的無法逾越的鴻溝,這是你最害怕怯懦的內心。隻要越過去了,就什麼都不怕了。”大姐站起來,捧著一本書,把它放在我的手心,這是一本《八十天環遊世界》。

大姐是個熱愛智慧的女人,我知道她始終無法放下她的理想。在家務農割草的日子足以讓她疲憊,有空時,她習慣於用書本來解乏。而我就不同,我會喜歡用在綁稻草人的時間來嬉玩,也不願意用在讀書上。我沒有念完高小,就也隨著他們一起務農。至於二姐,總是對大姐有所抱怨,她們倆有共同的愛好,卻是不同的性格。大姐梅萍沉穩內斂,二姐梅靈卻心浮氣躁,隻要心不順,梅靈喜歡把氣撒在我的頭上。

“阿秋,你把我的鋼筆偷到哪去了。”我不知道二姐為什麼這樣說,我根本對她的蘇製鋼筆不感興趣,她說她夾在一本厚厚的字典裏麵的,卻不翼而飛了。原因就是我的多嘴,讓她懷疑到我了。

“二姐,我沒偷你的鋼筆。”我辯解道,抱委屈狀向她說。

“不是你偷的,就是萍偷的,你說你把我的鋼筆藏到哪去了?”二姐依舊不依不饒,話語中帶著刻薄。

二姐的鋼筆是縣裏的舅父送給她的生日饋贈,她說這是她最珍貴的禮物。她的憤怒也不是沒有道理,這一天,父親也知道了這件事情。為此我好多天沒有說話,大姐也一樣板起臉,沒有說話,顯然父親把我和大姐當成賊了。

二姐的鋼筆去了哪裏誰也不知道,但也不至於懷疑到我。直到某一天,我在大姐的裏屋的方桌子下看到一支熟悉的鋼筆筆套,上麵鑲嵌著黑色的漆畫,好像是用阿拉伯文字鍍上去一樣。

“誰偷了鋼筆,就站出來,不然我把他送到大隊去,讓他接受公眾的檢討。”父親坐在椅子上,用家長特有的語氣把我們幾個召喚到一起。我們一字並肩地排開,隻是相互看了幾眼,又把目光對準地上,誰都不敢注視父親。我的心情其實無所謂,但對父親的眼神多少有些忌憚。而大姐卻害怕極了,又看了看我,才慌慌張張的從自己的花格子襯衫中拿出一支刻有俄文字樣的鋼筆,放在父親的麵前。

大姐很愛這支鋼筆,據說這是她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情。她羨慕二姐擁有這份禮物,而自己卻無法享受。她的成績比二姐好,卻要受到父親的冷漠和自責,她難受得流下了眼淚。

父親一把抓住了大姐的胳膊,那力氣足以讓一個女孩的細小的臂膀扭曲的變形。她痛苦地叫出了聲音,家裏麵一度冰冷到了極點。母親愣住了,沒有說話,看著家裏突如其來的緊張局勢,她也手足無措。

“我必須把她帶到大隊去,這孩子從小這樣,將來怎麼做人。”父親的樣子,讓我一輩子記憶猶新。他讓人發冷的表情一直鑲嵌在大姐的腦海,以至於一輩子都揮之不去。

“書青,你別這樣,她是你的女兒啊。”母親過來一旁拉架,怎麼也拉不開父親,父親不管說什麼也要把大姐送到大隊去。大姐哭了,哭得讓我心酸,她的哭聲把家裏的所有寒冷都足以顫抖,那樣子足以讓我的內心發冷。屋子裏麵充斥著哀嚎的聲音,還有無法停止的哭泣和冷戰。我這輩子也不會做偷竊的事情,即便在家裏,也是一樣,原因就在於此。

二姐勝利了,她算是找到了屬於她的鋼筆,可我沒見到她應有的笑容,相反變得多愁善感了起來。我慢慢地回到裏屋,看著桌子上被翻亂的書本,用手靠住臉腮,像一個愛學習的書生一樣翻了幾頁幹得發了黴的文字,主人公因為偷竊別抓,被酷吏殺死了。我突然心神抽搐起來,一臉愁容和陰翳戴在頭上。

我的兩個姐姐為了這件事,好久沒有在一起看書,更沒有說上一句話。或許因為彼此的嫉妒,也許因為相互的心結,等到失望來臨的時候,也許更能依靠在一起。

大姐的手被父親拉折了,被送進了醫院。她一直哭個不止,眼睛都哭腫了。我和二姐站在醫院裏麵,本想著安慰大姐,卻一直沒有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對不起,萍,這件事就算了吧,我不計較了,你是我的姐姐。”二姐梅靈雖然很不情願,在母親地陪伴下,她還是來醫院看望大姐。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二姐違心的話,但我想她此時說的話是真誠的,像是終於也被大姐的情緒感染一樣,她的哭多少是大姐的安慰。

“不,是我不對。父親說得有理,我再喜歡這支鋼筆,也不該據為己有。可惜我隻手怕是不會好了。”說完,大姐又哽咽了起來。

“大姐,我給你剝個荔枝吧。”臨來的時候,母親托我帶來了嶺南的荔枝。南州的七月,這晶瑩的白色甜脂最能融化冰凍的隔閡,但大姐是不會跟我有矛盾的,即便有,她當天就會原諒我。

“謝謝你,阿秋。”我把剝好的荔枝放在她的嘴裏,她的右手無法動彈,我喂他的時候,她倒像個孩子。我不明白父親的手勁會如此之大,以至於在心理的傷害遠大於肌膚所感知的疼痛。

父親在醫院的過道上抽著煙,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頻繁地點著一根又一根的煙,他其實沒有酗煙的習慣。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父親喃喃的,不知他是心痛大姐的骨折的過失,還是因為這件小事所帶來的影響,讓我一次次刺痛。

大姐的手幾個月後就康複了,但心裏卻永遠留下了陰影。

兩年後,大姐去了縣城,我一直跟在她的後麵,形影不離,我舍不得她。我擔心大姐這一去再也無法回來,因為那一年,高考恢複,大姐如願考取了大學,而為了大姐的家用,二姐卻再一次失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