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憶昔往事(1 / 3)

我的童年,與籃球沒有任何的聯係,以至於每每想起這些瑣事的時候,依然可笑不已。那時,父親的房子依偎在一座山下,那裏叫岑家埭,其實就是一座矮小而閉塞的鄉村。這兒規格雖小,卻也人文並茂。詩人和藝人隻管聽那山曲,飲那風情,和秋天的詩融在一起。而我卻隻是想著沒有人約束我,沒有人把我束縛在山裏麵,因為裏麵是我沒有煩惱的童年。

【一】

我的出生,是岑家埭雨天的一道秋色。父親給我“潤秋”這個名字,不單單是在家譜上的厚望,也是寄予了我在秋天的樹下埋下的寫意。秋天,我未曾看到這個金黃色的影子,卻始終讓我失蹤在這片碩大的倒影裏麵。

父親,永遠是我的啟蒙老師。他出生在三十年代初的官僚世家,上過私塾,也讀過洋學。至我出生時,他已年近不惑。我有兩個年長我十多歲的姐姐,她們待我很好,是除母親以外待我最好的女人。大姐小時候會背一些《女則》,後來這些成為封資的朽物,是要破四舊的,就再也不曾看見了。

父親是很有文化的長輩,以至於他對我的要求勝過我的兩個姐姐。因為被紅衛兵鬧了以後,我就算是失學了。在我十二歲時,大姐才重新參加了考學,而我卻依然我行我素,把學問這點東西全然忘在腦後。在我讀高小的時候,父親為我拿來幾本晦澀的文集,一本都沒有看進去,從小我在父親偷藏的幾本厚厚的《粵誌》和《史記》裏麵來回翻騰,我說那太古老的東西,誰愛看誰看。後來他要我背《鬱達夫選集》,我也丟擲一邊,反而在後山的一頭和發小們玩得起興。小時候,在父親的生產隊裏麵,和辛子一起在廣播下嬉笑的玩鬧,才是最值得回想起來的畫麵。

“看,阿虎。我們玩美式大兵吧。”我學起廣播裏麵的英雄的樣子,讓阿虎演被誌願軍“揍”的美國兵。

“不,我不演,讓辛子演。”辛子最委屈了,也算他最沒用,自然隻能演美國大兵的角色。

辛子和阿虎開始爭吵了起來,他們和我一樣的年紀,是我隔壁村辛家和岑家的小孩。辛子的父親是生產隊的小隊長,後來包產到戶,南下打拚,用一輛小貨車為他帶來了發家致富的契機,也因為這輛車,葬送了他們一家剛建立起來的幸福。阿虎是個脾氣執拗的小孩,和我同姓,算是本家,小時候常玩在一起,長大後卻完全沒了音信,這是我遲遲念叨不已的遺憾。

阿虎和辛子誰都不演美國兵,卻把這個難堪的人物形象丟給了我。我也像模像樣的演起了美國大兵,他們用竹枝折好的木柄當做槍杆,別在腰間,當做誌願軍的武器。這時候,他們卻把竹枝放下來,用不安的眼神一直盯著我看。

“阿秋!”我突然被一聲震怒嚇到,一旁的阿虎和辛子像兔子一樣跑走了,瞬間沒有痕跡。原來是父親站在我的背後,他的身子很高,足足高出我幾尺,他抱起我的力氣也很大,用一隻手拽住我的肩膀,我剛想跑,卻絲毫動彈不得。

“不學習,又在玩了?”父親責罵我,我還不服氣。想跟父親理論,卻又沒有確鑿的說辭,隻好乖乖認輸。

回到家裏,父親拿著幾本從生產隊帶來的蘇聯文學,他說看了對我有長進,我還是看不進去。我想到阿虎和辛子的身影,遠比瓦西裏耶夫的書本要親切的多。沒多久,我又偷偷地溜到房子的山後麵去了,吹著口哨,一直到能聽到自己的回聲為止。

父親從來拿我的頑劣沒有辦法,好在他從來隻會斥責和教育,並沒有打過我。算起來,他也會裝作打人的樣子嚇唬我,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直往爺爺的屋子裏麵跑,祈求他老人家來“救”我。那時爺爺還健在,是個慈祥的老人,我最喜歡聽他講故事。一講故事,我就會安靜,安靜了就會睡著,在我童年的啟蒙中,一本枯燥的書終究敗在了口口相傳的故事裏麵。當然對於父親給予我的認知,終究是勝過我的爺爺,以至於現在我還感激父親,我小時候不曾聽話的樣子已經改了過來,而父親卻已經老了。

小時候,父親總像一個教頭,因為他喜歡命令我,又喜歡訓練我,最後就是嗬斥我。他說,即使我沒有了文化,依然可以憑借著本事闖蕩。一雙腳,可以行走大川,也可以用來吃飯。吃飯並不是用手,行走也是對腳下的認知,那是我最初的世界觀,像一個細小的盲點被水分吸走,重新得到了詮釋和解讀。

【二】

七五年的夏天到了,我知道潮州的水又要漲了。父親守在公社的河塘邊,看著水裏麵的倒影,呈現出一個男人該有的樣子,我看著水麵,卻看不到自己的勇氣。

“阿秋,快,跟我到河塘去。”父親再一次命令我,我不可能抗拒他這至上的聲音。這是父親教我遊泳的經曆,也是我小時候的夢魘,至少那一灣河塘看似美麗的靚穎,裏麵卻是我無數次失敗的水痕。

“阿秋,快點下水。”父親又在河塘麵前嗬斥我,我光著身子,戰戰兢兢地在岸邊踟躕著,看著波光粼粼的青色的星點,無端地害怕起來。

老家的破敗祠堂周圍,是生產隊的水河塘。河塘的水很幹淨,即便經過無數次的鳧水,還是清澈的能見到河底的水草和蓮藕。我從小就對水有抗拒感,阿虎笑話我,辛子也在一旁奚落我,我自然受到的心理上的打擊,畏畏縮縮的我完全不是現在的樣子,小時候再頑劣,隻要是這個弱點,我注定被笑話無疑。

“快下來,阿秋。”阿虎赤條條的身子從河岸邊竄下,頓時我的臉上是飛濺的水花。

阿虎吹著口哨,無比戲謔的朝我發出挑釁的聲音。

“阿虎,你別得意。”我氣咻咻地說,但在岸邊,我隻能這樣。

“阿秋,別害怕,跳下來就沒事了,水不深。”辛子遊到我的身邊,用手比劃著河塘水上的皺紋,仰視著在岸邊的我說。

我還是沒有跳下去,看著他們在水裏輕鬆的姿態,即便我很是羨慕,但畏懼感還是占據了我的上風,因為我不會水。而此時父親的眼睛裏麵出現了無比憎惡的目光,他好像注視著一個膽怯的兒子沒有勇氣的麵容,他無比的失望,他的失望勝過了他無數次的責罵,這僅僅是一個眼神而已。

我站在原地,赤身裸體地站著,任夏日的陽光蓋在我的身上的每一寸肌膚,肆意地接受它的恩澤。就這樣,我讓別人嘲笑了一個晚上。我躲到家裏哭了,這是平生哭得最失望的一次。

晚上,父親和往日一樣,盡管生氣,但沒有把情緒撒在家裏。我圪蹴在角落,沒有吃飯,因為今天父親根本就沒有為我準備飯菜,這是他當天對我的懲罰。

“爸,你就讓秋吃飯吧。從小不能餓肚子。”大姐梅萍在家裏,算是十六歲的姑娘了,平時為我求了不少情,當然也沒少被父親指責。

“你功課做完了嗎?”父親指責著大姐,其實大姐已經學完了縣立高中的兩年學期的課程,現在又選擇回到務農的生活。母親總是宣言著讀書無用的論據,我也鼓吹這是至理名言,因為我總是念不好書。

“做完了。”大姐隻好把剛才的話咽了回去。

“你呢?”父親又對二姐說。

二姐梅靈正在公社上初中,因為家境的原因,等到讀完以後,父親也會選擇讓她回鄉務農。父親一門心思放在我的身上,可我又不長記性,什麼都學不進去。

“我正在讀高爾基的《人間》,不過我習的不徹底。”

“把你記下的講義給我看看。”父親一臉嚴肅的看著二姐梅靈,讓二姐說不出話來。

父親看似滿意地翻了翻講義上的內容,他年輕時讀過洋學,把最刻薄的學問的要求丟給了我們,所以每每想到這裏,我對父親有了一層恨意。

“你記錯了好幾處講義,你把米哈伊爾寫成米哈托。”父親眼尖,指出了二姐寫在筆記本上的字跡,“還有,你寫的字不規範,太難看了。應該多寫幾遍。”

“知道了,爸。”二姐難受地夾著菜,使勁地用嘴嚼著,沒有咽下去。

父親說完以後不發一言,兩個姐姐卻也悶聲不吭地吃著飯,不再為我說話了。父親的神色總是這樣,他的麵容上帶有與生俱來的威儀,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讓我不能抗拒。

“書青,你讓阿秋吃飯吧。不就是玩水嗎?孩子長大非得去遊泳嗎?”爺爺終於在一旁端下碗筷,向父親說道。爺爺是這輩子最慈祥的老人,但為了我,他也會生氣,而我對於他的情感還在一本本的小人書裏麵。

“爸,我讓阿秋鍛煉他的勇氣。如果他能把平時胡鬧的勁頭用在這河塘裏麵,總比這樣什麼都學不會有出息。”父親也急了,跟爺爺吵了起來。

爺爺的樣子,即是我不吃飯,他也不吃了。他也來了強脾氣,父親拿爺爺沒有辦法,所以我在二老的神色中,低著頭,用筷子躡手躡腳的把飯粒爬進了嘴裏,生怕發出一點聲響惹到父親生氣。這次,父親也沒有說話,但我分明知道他還在生氣。

“膽小鬼,阿秋。”鄰村的岑小江又對我嚷著,我在公社和他有幾麵之緣,可惜不是很好的玩伴。他平時喜歡光著腳在地裏行走,說那是最舒服的土壤墊在生活的腳尖,可我覺得他就是一個髒小孩,自然喜歡奚落他。在公社,他把我的笑話傳開了,他不停地朝我做著鬼臉,又極盡用我的醜態戲弄我,因為鳧水的事情,我被人無數次的嘲笑,這次我選擇了拳頭。

“書青,怎麼回事。”小江的父親領著小江來到父親的麵前,父親正抽著煙,看著他一臉錯愕。

“書青,你看看,你兒子把我孩子的臉都抓出血了,他怎麼能這麼幹呢?”小江的父親已經來氣了,指著小江被刮花的臉,不止一次的對著我父親吼。父親卻一直接受他的罵聲,沒有還口,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父親的怯懦,事實證明我是錯的。

晚上父親就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把我從辛子,阿虎嬉鬧的地方抓了出來。“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我平生第一次收到了父親的第一次有聲的問候,頓時讓我麵紅耳赤,這是父親給我的教訓。

“知道為什麼打你嗎?”父親的眼神中充斥著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