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聽到這一類詞就覺得非常溫馨。但是在那個時代,這些溫馨的詞,也都變得不那麼溫馨了。我們舉一個例子,戰國時候,有個人叫蘇秦,蘇秦遊說秦國回來,不被秦惠王重用。回到家裏以後,非常落魄、狼狽,家裏人是怎麼接待他的呢?
妻不下紝,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
妻子在織布機上,不下來迎接丈夫。蘇秦大老遠跑回來了,饑腸轆轆,嫂子不做飯,甚至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不願意和他說話。
可是等到後來,蘇秦遊說諸侯,取得富貴之後,帶回來錦繡千匹,白璧百雙,黃金萬鎰,家人對他又是什麼態度呢?
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裏。
父母親聽說這麼一個富貴的兒子回來了,把家裏麵打掃得幹幹淨淨,還請來樂隊在那兒演奏,擺上酒宴,甚至跑到三十裏外去迎接兒子回來。父母的態度變了,妻子的態度呢?
妻側目而視,傾耳而聽。
妻子都不敢正眼看自己的丈夫了。丈夫說話,非常小心地聽,生怕聽漏了一個字。嫂子怎麼樣呢?表現得更有意思了。
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以上均引自《戰國策·蘇秦始將連橫》)
嫂子根本不敢站著走近小叔子的身邊,像蛇一樣在地上爬著過來,跪在地下,向小叔子道歉。你上次回來,我沒給你做飯,對不起,我錯了。蘇秦也就拿嫂子開開玩笑,說,嫂子,你以前對我那麼傲慢,今天對我這麼恭敬,這是為什麼?嫂子也是很直率的人,嫂子就告訴蘇秦說,現在,你這個小叔子“位尊而多金”,你現在有很尊貴的地位,又有很多金錢,所以我現在對你如此恭敬。
我們看看,就是蘇秦一家人對蘇秦態度前後的變化。所以我們說在那個時代,父母、妻子、兄弟這些很溫馨的詞,變味了。
朋友怎麼樣?朋友更不可信了。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商鞅,商鞅和魏國的公子卬關係很好,從小一起長大。可是商鞅到了秦國以後,帶著秦國的軍隊來攻打魏國。魏國就派公子卬帶軍來迎戰,兩個好朋友在戰場上相見了。商鞅給公子卬寫了一封信,信寫得非常溫馨,說以前我和你是好朋友,現在我們兩個人,各自做了兩國的將軍,在戰場上相見。我們兩個人好朋友怎麼忍心在戰場上相見、互相攻打呢?我看還是這樣吧。我們搞一個盟會,見見麵,聽聽音樂,喝喝酒,然後簽一個和約,罷兵不打了,讓秦國和魏國得到安定,怎麼樣?魏公子卬覺得這個提議很好,就答應了,可是商鞅等到魏公子卬來赴宴會的時候,把他抓住了,並且趁著這個機會攻打魏國的軍隊,把魏國的軍隊打得一敗塗地。
衛鞅遺魏將公子卬書曰:“吾始與公子歡,今俱為兩國將,不忍相攻,可與公子麵相見,盟,樂飲而罷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為然。會盟已,飲,而衛鞅伏甲士而襲虜魏公子卬,因攻其軍,盡破之以歸秦。衛鞅既破魏還,秦封之於、商十五邑,號為商君。(《史記·商君列傳》)
所以《鹽鐵論》上說商鞅的時候,說他是欺舊交以為功。
欺騙老朋友,來建立自己的功勞。
我們來看一看,綜合我們前麵講的這兩類詞,一類是國家、天下。一類是父母、兄弟、妻子、朋友。實際上包含了我們常說的人的基本社會關係,也就是“五常”。“五常”就是:君臣、父母、兄弟、朋友、夫妻,是最為常見的人的基本關係,可是這五種關係在那個時代都被褻瀆了。
長年的戰亂和社會巨變,使人們的價值觀發生了改變。作為道家的代表人物,莊子繼承和發展了老子的思想,他一生淡泊超脫,隻做過漆園小吏,並且多次辭官。莊子一生的大部分時光都是隱居田園的,他的這種思想,也是來源於對那個特定年代的思考。
在那個時代被褻瀆的還有一個詞,叫“富貴”。“富貴”本來是一個好詞,一個人貴,表明有地位、有金錢。今天,“貴”也是一個好詞,“富”也是一個好詞。但是在莊子的時代,“富貴”這個詞也變味了。
為什麼說它變味了呢?因為有很多人在不擇手段地追求。有很多人得到了富貴,可是得到富貴的很多人實在不是好人,與此相應,真正該得到富貴的那些品行很好、貢獻很大的人,卻偏偏沒有得到富貴,所以才有個詞語叫“君子固窮”。於是,這個詞就變成了一個貶義詞,一個道德上的負數。
為什麼我這麼講呢?因為在此之前,富貴是一種身份,是一種血緣關係,是一種繼承關係。富貴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貴族的兒子一定是貴族,貧民百姓的兒子一定是貧民。貧民想追求富貴,那不可能,沒有個機會。貴族的子孫不用追求富貴,自然就有富貴。已有者無須求,沒有者無處求。孔子曾經講過一句話,叫“富貴在天”,這個“天”是什麼?是自然的。他還假設說“富而可求”,卻又說“不可求”,且不及貴。
那麼到了莊子的時代,富貴可以追求了,這當然是一種進步。但是問題在哪裏呢?就如同恩格斯曾經講過的。
“在黑格爾那裏,惡是曆史發展的動力借以表現出來的形式。這裏有雙重的意思,一方麵,每一種新的進步都必然表現為對某一神聖事物的褻瀆,表現為對陳舊的、日漸衰亡的、但為習慣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另一方麵,自從階級對立產生以來,正是人的惡劣的情欲貪欲和權勢欲成了曆史發展的杠杆。”(《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33頁,人民出版社1972年)
曆史發展的動力是什麼?曆史發展的動力竟然是人的貪欲和權勢欲。那麼在追求富貴的過程裏麵,表現出來的就是這樣的“惡”的欲望。為了滿足這種欲望,追求的手段就不免卑鄙,不免不合傳統道德和途徑。所以“富貴”本身,也就不再是一種身份地位和道德的象征了,恰恰相反,往往可能變成了一個不道德的象征。
孟子有一句名言。
富貴不能淫。
什麼意思?就是富貴成為了讓別人墮落的東西。那富貴當然不是好東西了,當然不是正麵的東西了。所以莊子也告誡我們,要“不近貴富”。不要去靠近、不要去追求富和貴。
不近貴富。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醜窮。(《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