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
我把天地當作我的棺槨,我還要棺材幹什麼?連城之璧是陪葬品裏麵最值錢的,我不要你們拿來什麼玉璧來給我,太陽、月亮就是我陪葬的玉璧。星辰就是給我陪葬的珍珠,萬物都可以作為我的陪葬。你看我有這麼多東西陪葬,難道還不完備嗎?難道還不夠嗎?哪裏還用得著再加上你們講的那些東西呢?這些弟子們也挺老實,就跟莊子說,先生連棺材都不要。可是我們擔心烏鴉和老鷹,會從天上飛下來,把你的遺體啄食了。我們怎麼忍心看到這樣的情形呢?莊子說,你把我放在地麵,我會被烏鴉和老鷹吃掉,可是你把我深埋在地下,不是被螞蟻吃掉嗎?你們為什麼堅決不把我的屍體給烏鴉、老鷹吃,一定要交給螞蟻吃呢?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偏心呢?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壁,星辰為珠機,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
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莊子·列禦寇》)
我們看看,到了這個時候莊子仍然如此幽默。而在這個幽默裏,竟然又包含著對萬物眾生的廣博的愛。
我們知道,孔子在死前唱了一首歌。
泰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史記·孔子世家》)
這歌是唱給他的弟子聽的,泰山崩了,梁柱折了,哲人死了。你看,他把自己的死看得很大,看得很重。可是與之相反,莊子把自己的死看得很小、很輕。這兩個人誰對啊?我們說都對。孔子知道自己的分量,尤其是他知道自己肩上承擔的責任的分量。所以,他知道他的死就是一個時代過去了,真的像泰山崩、梁柱折。但是莊子卻從更為廣遠的視野,看到了一個人的渺小,哪怕這個人是一個曠世的大哲人。在無邊無際的空間裏麵,人生是何等的渺小。所以孔子看到了一個人的生死,可以牽動著時代和文化。但是莊子看到了,一人的生死完全無損於宇宙和世界。
莊子的一生就像一個巨大的問號。他無視名利,不懼生死,在亂世之中,尋求著一片精神上的樂土。那麼我們該如何評價莊子?為什麼說莊子用他的思想撫慰了現代人充滿恐懼的心靈?
清代有一個學者叫胡文英,他講到莊子的時候,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論述。
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感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住。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那麼是什麼掛住了莊子的熱腸,使他到底不能忘情呢?是他對人間的關心,是他對人類博大的憐憫。那又是什麼東西被他冷眼看穿,於是讓他掉頭不顧呢?是世道的混亂、人心的冷酷。莊子走了,掉頭不顧了。
說到這裏,還要再說一次莊周夢蝶這個美麗的故事,說多少遍都不厭煩。因為這個美麗的故事,感動了所有的中國人。它裏麵包含著對人生的了悟與感傷。它是哲學,也是詩,它把我們帶到世界的深處,也把我們帶到了我們生命的深處。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齊物論》)
我們來看一看,莊子最終對他自己一生,有一個什麼樣的結論呢?原來,我們衷心仰慕的大哲人莊子,也不過就是這個世界某一角落,一個蝴蝶不經意的夢。這個蝴蝶在山穀間飛來飛去,飛累了,然後落到了一樹花枝上,睡著了,做了一個夢。於是,莊子就來到了人間。現在,大概是一陣風又吹來了,花枝顫抖,蝴蝶醒了,莊子又消失了。莊子消失了,我們怎麼辦?我們是什麼?我們此時的形體與角色是真實的,還是另外一個什麼東西的一場夢?當我們夢醒之後,我們在震驚之中,會發現我們是什麼?
莊子的內容我一共寫了十五章,我在書裏麵講,大家在書外麵看。你們是我的夢,還是我是你們的夢?用莊子的眼光來看,你們不過是在做夢,而我也不過是說了一場夢話而已。當你們在做夢,我在說夢話的時候,也許莊子在天空中的某一個地方,用充滿憐憫的目光注視著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