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許班頭趕緊給武掌櫃引薦:“這是我新踅摸的一個幫手,正想請武掌櫃點頭,上名冊呢。這後生身高力大,手足麻利,吃苦耐勞,是個好幫手,我想叫他跟我,我就可以再多領一鏈子駱駝!請武掌櫃恩典恩典,給我加一個幫手,也給這後生一碗飯吃……噢!這後生還是咱祁縣人呢!”
武掌櫃一邊聽著,一邊打量貴發,心中已有了三分滿意;再一聽是祁縣老鄉,心裏便有七分肯定了。當時的商號極重鄉誼,王、張、史三個因是祁縣太穀老鄉而合夥為一家;其後,張、史兩人也引帶了不少祁縣老鄉,武掌櫃本人就是靠了老鄉的關係來了“大盛魁”並受到張傑東家的著意栽培;於是,一脈相承,他對祁縣老鄉也就另眼相看了。
“你是祁縣哪裏人?叫甚名字?”
“喬家堡,我叫喬貴發。”
“為甚出口外來?”
“父母都去世了,家裏窮,我光棍一條沒活頭,就出來了。咱祁縣那地方你也知道,守著幾畝地隻能刨個口食,哪裏能掙上錢。聽說口外好掙錢,我就出來了。”武掌櫃聽著,嗯了一聲,點了點頭,他對眼前這個小後生已經了然於心了。他見喬貴發眉清目秀,神凝氣和,足見資質不壞,是個可塑之材;口利音亮,應對得體,更像個生意人的材地。武掌櫃盤算已定,便對許班頭笑著說:“許班頭眼力不錯,這後生是個做買賣的好苗子,咱大盛魁需要這樣的人……你且帶著他幹吧!去帶他到賬房掛個名,就說我已經應承了,另外,快過年了,給這後生領出一套皮襖皮靴來,先讓他好好過年,再讓他好好幹……”
許班頭聽著,頻頻點頭,諾諾稱是,高興地微笑著。
有一次喬貴發和大盛魁的駝隊到武漢拉貨,這天裝完貨正好閑著沒事,跟著一位叫羅禮的駝工到漢口玩玩,他們轉遍了漢口的大街小巷和大小商號,耳聞目睹,使喬貴發觸目驚心!這裏的南貨價格要比歸化城便宜一半以上,而北貨價格又要比歸化城高出一倍以上!
一塊磚茶的價格相當於歸化城的一半,相當於烏裏雅蘇台的四分之一,相當於科布多草原的八分之一!
一匹馬的價格相當於歸化城的二倍,相當於烏裏雅蘇台的四倍,相當於科布多草原的八倍!
一張羊皮、騾皮、馬皮、駝皮、狼皮……
一匹綢子、緞子……
而一幅竹簾!如果從漢口買一幅竹簾販運到科布多換成一匹馬,再回到漢口賣掉這匹馬,竟可以再買到一百幅以上的竹簾!
喬貴發白天看了一天,晚上又想了一夜。
在一個地方不值錢的東西,一到了缺它的地方,就身價百倍了!缺者為貴,買賣人就是這樣做買賣,從多餘的地方賤買,再到缺的地方貴賣;這一買一賣,爛貨就變成了寶貝!大把大把的銀子也就流進買賣人的口袋裏了……怪不得買賣人能掙大錢呢!原來是這樣掙的啊?做一個買賣人!一定要做一個大買賣人!
有了做買賣人的心思後,喬貴發還不敢貿然扔掉拉駱駝的韁繩,離開大盛魁。他一邊繼續拉駱駝,一邊謀出路;他在萬裏駝道上輾轉,在千種前程上琢磨……又過了一年以後,喬貴發終於橫下一條心,扔掉韁繩,離開大盛魁,另謀出路!
這年臘月,喬貴發隨許班頭的駝隊回到歸化城,算了工錢,領了賞錢,便向許班頭說明了心事。
許班頭一聽,大吃一驚:“啊,你要走?為什麼?是我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嗎?”
本來許班頭對喬貴發十分信任,格外看重他,對他的待遇甚至超過了福子和虎子。在許班頭看來,沒有一點點對不起喬貴發的地方,而現在喬貴發竟突然提出要走!喬貴發說:
“師傅,您對我恩重如山,我心裏有數,我永遠忘不了您對我的恩情。我要走,不是要給誰跟誰拉駱駝,我要學做買賣。”
許班頭勸說:“拉駱駝就不能攢錢?”許班頭繼續抱著疑團質問。喬貴發又說:
“師傅,拉駱駝是能攢幾個錢,可就是那幾個死錢,是血汗錢,辛苦錢啊!您拉了十幾年駱駝,一共能掙多少錢?可人家十幾年做買賣,又能掙多少錢?拉駱駝,越拉越老,身子越垮,越老越不能掙錢了;可做買賣,越做越精,腦子越靈,越老越能掙大錢!師傅,我實在不想一輩子拉駱駝,一輩子拉駱駝實在沒出息啊……”
喬貴發的一番話,把許班頭心上的疑團消除了,卻又給他臉上布一層愁雲。“不想一輩子拉駱駝,拉駱駝實在沒出息。”許班頭重複著喬貴發的話,幾滴老淚滾落在布滿皺紋的老臉上;這句話像一根針紮進了皮囊裏,眼淚大概就是這皮囊裏滲出的液體。
“是啊,拉駱駝沒出息,我就沒出息了一輩子……”許班頭自語著,喃喃著,刹那間,喬貴發突然發現無限的蒼涼籠罩在許班頭的臉上!那黑的臉,深的皺紋,混濁而沒有希望的眼睛,似乎都在訴說著一個老駝工的無限辛酸和蒼涼……
喬貴發的耳中似乎隱約聽到了歸化城中的一句諺語:
趕車下夜拉駱駝,世上三般沒奈何……
這時候,喬貴發充滿了對師傅的同情,同時也堅定了他另謀出路的決心,拉駱駝是一條沒出息的路,就像他當初必須走出喬家堡一樣,現在必須走出這裏!否則,來日的喬貴發,就是今日的許班頭!
麵對自己的徒弟,許班頭真有點自愧不如的心酸。但是,這位厚道的大漢不僅沒有一點點嫉妒,而且連剛才的責怪也全部收起,反過來責怪起了自己。喬貴發既然不是給別人或跟別人去拉駱駝,那就不是背叛自己,也就不能責怪他了。喬貴發要謀有出息的出路,那是他有誌氣,做師傅的要支持他才對,這樣就更不能責怪他了……
臘月裏,對大盛魁的駝隊來說,是一個舒服的享受季節。駱駝們吃著閑草閑料,駝工們吃著閑菜閑飯,喝著閑酒,說著閑話,過著悠閑的日子。
喬貴發已不能享受這種閑適的日子,他在緊張地準備著,把所有的錢都從字號裏提出來變為現銀,向有關的熟人話別,置辦了些必須的東西,並花了三兩銀子給許班頭買了一頂毛茸茸的狐皮帽子。
不久,喬貴發終於告別了許班頭,走出了大盛魁,走上了新的前程。
喬貴發將要做什麼買賣呢?將要去哪裏做買賣呢?喬貴發早巳想了一年,琢磨了一年:
像大盛魁一樣做旅蒙生意,當然最掙錢。可是經過幾十年的發展,過去的旅蒙商早已發展成巨大的規模。成千上萬峰駱駝,幾十萬幾百萬的資本,幾百幾千個經驗豐富的人才……憑自己這點錢去競爭,實在是螞蟻和駱駝抗衡,雞蛋和石頭碰撞,結果隻能是人財兩空!給窮漢們提供的這樣好的機會,已經過去三四十年了,與他喬貴發早已無緣了。
做小買賣吧,在歸化城做個小商小販,靠著大盛魁、元盛德、天義德這些大字號,也好鬧點錢。背靠大樹好乘涼嘛!可是,大樹底下好乘涼,大樹底下卻長不起大樹來。歸化城的三大號和一些中小字號,或財大勢雄,或根深蒂固,早已把歸化城的大利瓜分盡了,哪還會有小商小販們的份額?
經過一年的琢磨,喬貴發已琢磨出了一條蹊徑,去有發展前途的小地方做小本生意。
他看準了薩拉齊。
這兩年他常走薩拉齊,他隱隱感到,從薩拉齊往西至昆都侖溝口的這段路上地脈很旺,正一天天發展起來。特別是薩拉齊,人越來越興旺,雖然是個小地方,卻正呈現出蒸蒸日上的發展勢頭,充滿商業機會。
乾隆四年臘月,喬貴發背著自己的行李卷,徒步西行,向薩拉齊而去。
薩拉齊位於肥沃的土默特川上,距歸化城約二百裏,是歸化城通往西部蒙古的交通要道。
喬貴發來到薩拉齊,投店住下。
喬貴發住下以後,並不貿然行動,張張揚揚,而是不露聲色,像一個普通客人。有時,還要當一個打工的,給客店幹一些雜活。他雖然早已踅準了薩拉齊這個地方,但還沒有踅準買賣;他需要熟悉這裏的人情事理,更需要暗暗地踅摸財路,把握商情。
這日,喬貴發來到街上轉悠,忽然看見一片綠色,走近去看時,才知道是一推車新鮮的菠菜,綠瑩瑩的,水靈靈的,實在喜人。在這黃土茫茫的北國春季裏,這一片綠色簡直勝過綠玉翡翠,猶如一團綠色寶氣。
看時愛人,聞時饞人,問時卻嚇人,一斤菠菜相當於二十斤土豆的價格!
原來,這薩拉齊地處北國,氣候寒冷,蔬菜奇缺,一冬天的蔬菜主要是土豆和少量的茴子白。一到春天,茴子白沒有了。這時候,能吃上點綠嫩的菠菜,那就算是口福了。於是,器以用為值,物以稀為貴,能給人們帶來口福而又稀缺的菠菜,便會有好價格。
賣菠菜的是一個年輕後生。
喬貴發過來與年輕後生拉起話來。原來,這個後生是山西徐溝縣大常村人,姓秦,排行老四,人們便稱呼他秦四兒。因家貧兄弟多,他從小便跟著姑夫來到這裏以種菜賣菜為生。他姑夫是清苑縣人,有種菜傳統,來口外謀生時看到薩拉齊一帶缺菜,便在這裏租了五六畝地,做起了種菜賣菜的生意。因他種的菜好,品種又多,加上這幾年店鋪逐漸增多,所以生意興旺,獲利豐厚。為了擴大買賣,便把秦四兒帶來做了助手。
喬貴發一口祁縣話,秦四兒一口徐溝話,兩縣相鄰,算是半個老鄉,年齡又相仿,所以兩人談得十分投機。
“啊喲,你姑夫的手真巧!這麼冷的天氣,還能種出菠菜來!我能不能去你們菜園裏看一看?”喬貴發對秦四兒的菜園好奇了,“想看,那還不行?等我賣了菜,就領上你去看!”秦四兒爽快地答應了。
午飯時,喬貴發請秦四兒來到自己的客店,要來一壺酒,點來幾個菜,高高興興地吃了一頓。剛才兩個人一見如故,現在吃一頓飯喝一次酒,就更像是朋友了。下午,喬貴發跟著秦四兒去看菜園。
喬貴發跟著秦四兒走出薩拉齊街區約一裏路,看到一個土牆圍著的園子,這就是秦四兒姑夫的菜園子。
菜園子裏很簡單,三間房子,兩間棚子,門口一條狗,園中一副轆轤,其餘便是滿園菜畦了。正是暮春,園子裏恬適寧靜;斜陽無聲無息地灑進來,給土地輕輕地塗了一層金暉;炊煙無聲無息地飄出來,給天空淡淡地罩了一層紫霧。
喬貴發跟著秦四兒來到菠菜地裏,三堵土牆呈簸箕形半圍著菠菜畦,東西北三麵擋風,獨敞開南麵接受陽光。菜畦挖得二尺多深,上麵蓋著三層草簾子;天氣晴好時,揭開簾子曬太陽,天氣陰冷時,蓋住簾子擋寒氣。菜畦裏的土幾乎拌著一半馬糞,菠菜幾乎就是在糞上長的。原來,馬糞性熱,宜於保持地溫;馬糞的肥性也適中,宜於菠菜發育生長。這樣,氣溫、地溫、陽光都有了,於是,北國裏便出現了一個南國,冬天裏更包容了一片春天。
菜園的這些設施並不複雜,但辦法卻十分奇妙,所以讓秦四兒的姑夫掙了大錢。喬貴發暗暗佩服秦四兒姑夫的腦子和技術:獨家經營,獨特技術,獨賺大錢……不幾年工夫,在薩拉齊便占有一席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