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顯然是這十個人的首領,此時有六個人按住了蛇人,還有三個站在他身後。這三人手中都握著長劍,看樣子倒與法統所用長劍類似,聽得馮奇命令,三人正待上前,忽然聽得木昆喝道:“楚休紅,是你麼?”
我道:“等等。”走上一步,大聲道:“木昆先生,正是在下。”
馮奇大為吃驚,大概他從來沒見過有人會與蛇人這般對答過。木昆道:“楚將軍,此戰你們大獲全勝,但現在這人在我手上,木昆不才,殺人卻還會的。”
廉百策忽然叫道:“楚將軍,別管他……”隻是一句話未說完便又頓住了,想必是木昆按住了他的嘴。廉百策雙手都被木昆纏住,他的力量又遠不及我,根本動彈不得。我猶豫了一下,道:“木昆先生,你放了他,我便放你一條生路。”
木昆的刀慢慢移到廉百策咽喉處,道:“楚將軍,你這話當真?”
我冷笑了一下,道:“木昆先生,此時我營中弟兄馬上都會趕過來。等人到齊了,那時我便想網開一麵,也做不到了。”
我這話也不全是威脅。蛇人在士兵眼中,根本就是一些妖獸,落到蛇人手裏,那是自己的命不好,根本沒什麼可談的,若橫野軍都來了,群情激憤之下,廉百策的命自然不會被他們當一回事,動起手來隻怕我也彈壓不下去。木昆猶豫了一下,道:“楚將軍,木昆自知已無生路,隻求以此人之命來換山都將軍之命。”
馮奇他們都“啊”了一聲。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木昆要換的並不是自己的命。我看了看被按住的山都,道:“好,我答應你們。”
馮奇驚道:“楚將軍,這些妖獸的話不能相信!”
“馮兄,我相信木昆先生的話。”
我走到山都跟前,道:“木昆先生,你先把廉將軍放了,我便放你的山都將軍。”
我嘴上雖然說相信木昆,其實心底仍然不敢信。山都力量太大,一旦放開它,想要再製住也不容易。隻要廉百策能脫險,此時江上還有水軍團巡弋,我是答應放了它們,可別人沒答應過,它們仍然逃不掉。這麼做雖然有些卑鄙,但對付蛇人,也沒人會以為我出爾反爾的。
哪知我剛一說,木昆應聲道:“好,我相信你。”它一下鬆開了廉百策,又推了他一下。廉百策已筋疲力盡,被它一推,向前一個踉蹌,直衝了幾步。我走上前,一把扶住他,另一手仍然握著百辟刀,防備木昆暴起傷人。
木昆道:“楚將軍,現在你……”它話未說完,身後忽然有人喝道:“楚將軍!楚將軍!”
這是陳忠和曹聞道的聲音。他們終於發覺碼頭上有變,帶人趕了過來。我扶著廉百策退後,木昆仍提刀作勢,卻不迫上來。剛退到後麵,曹聞道一把扶住我,道:“楚將軍,你沒事吧?”
我笑了笑,將百辟刀收回鞘中,道:“沒事。”心中卻是有些猶豫。木昆說到做到,它極其聰明,多半也知道我可能會不認賬,但仍然將廉百策放了回來,我若是再將它們殺了,自覺連蛇人都不如了。我看了看被按倒在地的山都,道:“幾位,將它放了吧。”
曹聞道驚道:“統製,放不得的!”他一揮手,陳忠與幾個巨斧武士已搶到我身前,執斧護住我。曹聞道高聲道:“妖獸毫無信義,豈能與他們訂約。”
沒有信義的,其實該是我們吧。我苦笑了一下,道:“曹兄,也許你說得對,但我既然已經答應它們,廉將軍也已脫險,就不能食言,放了它吧。”
曹聞道還待再說什麼,但張了張嘴,仍然沒說。按住山都的那幾人看了看馮奇,卻沒放手,馮奇厲聲道:“沒聽到楚將軍的話麼?快放了它。”
那五人一下鬆開了山都,向後一躍。他們身法極是輕捷,快得異常,山都還沒來得及動彈,他們已退到馮奇身後。看著他們的身形,我心頭一動,隱約想起了什麼,還沒回過神來,曹聞道突然叫道:“統製,小心!”我嚇了一跳,剛一抬頭,卻見山都忽地立起,猛地向我撲來。
我沒想到山都居然還要對我出手,大吃一驚,正待退後,山都雙手已抓住我的肩頭,叫道:“死吧!”我隻覺如同落入一把鐵鉗中,心知不好,一伏身,一手便要去拔刀,正想掙開它的掌握,“啪”一聲,山都話音未落,又是一聲慘叫,另一個眼睛裏也有鮮血暴出,定是馮奇又發出了一彈子。但山都兩眼俱盲,卻毫不遲疑,下半身已向我卷來,我的腿被它的尾巴一帶,登時立足不穩,重重摔倒在地,百辟刀也壓在了身下。
山都不惜一死,也要殺了我!我後悔莫及,正在罵自己又犯了婦人之仁,居然會相信蛇人的話,耳邊卻聽得木昆驚叫道:“山都將軍……”
它話音未落,一個黑影已猛地撲過來,狠狠撞在山都身上。這力量竟然比山都更大,山都被撞得一個趔趄,向後摔去。撞上來之人正是陳忠,山都重傷之下,力量減弱了許多,此時哪裏經得起陳忠的神力,但它的身體仍如長鞭一般甩來,一下正卷在陳忠身上。陳忠的力量太大,與山都卷在一處,“砰”一聲,正從山都撲上來的那缺口處掉進了水裏。
曹聞道一把扶起我,道:“統製,你沒事吧?”我蹲在地上,雙手抓住木板不住大口喘息,一時還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破洞中,江水像是開了鍋一般不住翻騰,多半是陳忠和山都在水中纏鬥,連這碼頭也在不住晃動,我喘了兩下,叫道:“快,快救陳忠!”
我剛喊出,又是“嘩”的一聲,一股江水被激得噴了起來,竟是淡紅色。我的心猛地一跳,也顧不得危險,湊到那破洞邊,叫道:“陳忠,陳忠!”我也知道陳忠縱然不死,身在水下也聽不到我的聲音,可是看到泛起的這陣血花,我還是心驚膽戰。正在擔心陳忠的安危,一隻手忽然從水中伸出,搭在木板上。
手臂上有袖子,那是陳忠的手!我大喜過望,一把抓住,猛地向上拉去。可是陳忠的體重不輕,浸透了水便更重了,我又渾身無力,哪裏拉得起來。這時曹聞道也抓住陳忠的手,奮力一拉,兩個人一用力,便把陳忠拖上了岸。隻是陳忠凍得連嘴唇都白了。我跳上岸,拍拍陳忠的臉頰,叫道:“陳忠!你沒事吧?”
馮奇走了過來,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瓶,打開了道:“楚將軍,給他喝兩口。”我接過這小瓶來,隻覺酒氣逼人,心知定是美酒,扶起陳忠的頭給他灌了下去。這酒當真比什麼靈丹妙藥更好,一灌進去,陳忠臉上登時現出血色,隻是我灌得急了,他大大咳嗽了一聲,將一口酒都噴了出來。
我又驚又喜,道:“快,把陳忠扶回營中,給他更衣!”
陳忠睜開眼,道:“楚將軍,曹將軍說的果然不錯,蛇人在冷水中力量大打折扣。”
我又是氣又是想笑。陳忠這人腦筋也真個簡單,曹聞道準跟他說了那天的事,他覺得蛇人在水中力量大減,便抱著山都跳進水裏。隻是他沒想到,在冰水中他自己的力量同樣大大減弱了。我道:“別多想了,快換衣服去。”
曹聞道站起身,喝道:“來人,將這妖獸碎屍萬段!”他與陳忠性情頗為相投,兩人交情很好,見陳忠險些喪命,已怒火勃發。我抬頭看向木昆,卻見木昆握著刀呆呆地看著我們,卻不動彈。我伸手道:“曹將軍,等……等一等。別傷害它,將它活捉過來。”
曹聞道怒道:“統製,你這人太婆婆媽媽了!老陳險些送命,你還要守什麼承諾!”他平時對我都甚是尊敬,此時卻似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了。我知道他已怒不可遏,喝道:“我有話要問它!”
曹聞道一凜,忽地一躬身,道:“遵命。”他是個標準的軍人,即使正在氣頭上,仍然恪守軍紀。他剛說完,又道:“這蛇人若是反抗,那統製你莫要怪屬下沒本事活捉它。”
曹聞道殺心已起,看來定要殺了木昆。我看向木昆,叫道:“木昆先生,你棄刀投降吧,我饒你一命。”
木昆此時才似回過神來,忽地高聲道:“楚將軍,伏羲女媧子孫,義不獨生!”卻不逃走,隻是抬頭望著天空,似是準備受死。曹聞道呆了呆,低聲道:“統製,這妖獸還這般狂妄。”話中卻已帶了兩分欽佩。
我心中一陣煩亂。按我的本心,實在不想將木昆殺了,可是這時縱然不殺它也不行。我向前走了兩步,曹聞道緊緊跟了上來,我小聲道:“別擔心,你看好陳忠。”自己又向前走了幾步。此時與木昆距離隻有五六步了,我不敢再靠近,將手按在刀上,道:“木昆先生,你現在還有什麼話好說?”
它要我放了山都,我也答應了,但山都寧可一死也不肯放過我,這不能算我說話不算話了。木昆看了看我,道:“是,楚將軍,你說得沒錯。”
我想了想,道:“木昆先生,當初在東平城外我來你們營中時多虧有你關照,在下甚是感激。你我雖是異族,但說實話,若無戰事,我們未必不可以成為朋友。”
木昆道:“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它看了看手中刀,喝道:“楚將軍,今日木昆唯死而已,請上來吧。”
我其實也有些害怕木昆會暴起傷人,但心中疑團實在難解。蛇人究竟是什麼來曆?以前鄭昭說無法用讀心術讀出蛇人心思,但當麵問總可以問出來。木昆睿智聰明,肯定知道底細,這個險一定要冒一冒。我歎了口氣,道:“木昆先生,當初你對我說過伏羲女媧之事,我也去查問過了,確有這個傳說,他們形貌與你們也的確頗為相似,但有這個傳說時,你們蛇人不知在什麼地方,而傳說中女媧氏摶土造人,造的可是我們這些四肢人,木昆先生你知不知道?”
它呆了呆,手中的刀動了動。我心頭一凜,隻道它會動手,但木昆仍然沒有上前,隻是發怔。半晌,它忽然道:“我也知道。”
我看不出它的表情,但此時它的語氣卻極其失落。我道:“你知道?”
木昆點了點頭,道:“伏羲女媧,那是上古傳說。我當初給你的那拓片上其實不全,聖域中石刻甚多,但我查看許多,卻發現與我們形貌相似的唯有伏羲女媧兩位大神,其餘的盡是你們這些的四肢人。”
我心頭一亮,道:“如此說來,這聖域隻怕是我們這些四肢人建造的?”
木昆沒有說話,頭微微低下,多半也已默認。我心頭一陣狂喜,當初聽木昆說起伏羲女媧大神,說什麼四肢人臣服兩肢人,乍聞之下不啻天崩地裂,隻覺我們抵禦蛇人都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了,但此時木昆也承認所謂四肢人奪走兩肢人的世界其實隻是蛇人造出的謠言,心頭這個疙瘩終於解開。
我低頭不語,木昆忽然又道:“楚將軍,今日你們已大獲全勝,木昆無顏去見父老,要殺,便殺吧。”
我歎了口氣,低聲道:“木昆先生,你走吧。我答應一命換一命,不能食言。”
木昆呆呆地看著我,也不知想些什麼。我將手從百辟刀上移開,向它行了一禮,道:“好自為之,我不能保證旁人不會傷你,你快走吧。”
我正待轉身要走,木昆忽道:“楚將軍,你……我們難道真不能共存麼?”
我有些黯然。是啊,與蛇人難道真不能共存麼?僅僅因為非我族類,就一定要拚個你死我活?天地如此之大,給蛇人一片棲身之地也未始不可。我搖了搖頭,道:“也許有過這個機會,但你們殺我十萬南征軍,就再也沒這個可能了。”
木昆也說不出話來。現在蛇人與我們已勢成水火,根本不會有人想到可以與蛇人共存的可能性。我又歎了口氣,道:“今日我放了你,以後如果還能見麵,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木昆先生保重。”
我縱然放了木昆,它想逃生,唯有渡江而遁。但在這種寒冷的氣候裏,江上又有水軍團巡邏,它逃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知為什麼,想到這個達理明智的蛇人也會和那些野獸一般的蛇人一樣被殺死,我心中就有種不好受。我不敢再去看它,轉身向後走去,生怕再麵對它自己更會心軟,說不定會主動救它逃生了。雖然我不想殺它,但如果救一個蛇人的話,我在軍中也定然再無立足之地了。
我剛轉過身,木昆在我身後歎了口氣,道:“也許吧。當初你們拒絕和談,我該知道有這個結果的。”
我一下站住,轉過身,道:“和談?你們什麼時候有過此心?高鷲城以來,你們勢如破竹,殺我人民不下千萬,當初哪會想到和談?”
木昆也似吃了一驚,道:“你不知道?我們到了你們帝都之下,曾派使者下書,要求與你們和談,劃江而治,隻是你們選擇了戰爭。”
我心頭一陣煩亂,喝道:“胡說!你們當時是要我們投降!”
蛇人圍困帝都時,的確曾派人下了戰書,當時還是蒲安禮和邢鐵風兩人去接的戰書。我仍然記得,當時文侯從戰袍上割下一塊來寫了回書,然後說起蛇人要我們投降,群情激憤,人人都覺得已到生死關頭,不惜決一死戰了。
木昆道:“縱然投降,你們帝君仍不廢王號,戰爭便可結束,這豈是讓人無法接受的條件?何況從高鷲城後,我們不再以你們為食,開始飼養家畜,反倒你們仍視我們為獸類,根本無心談判。”
的確,當初帝君如果知道蛇人開出這種條件,恐怕會答應也未可知,這樣帝國至少也有半壁河山。如果木昆所說是真的,文侯那時自行下書回複,豈非妄自決斷?幸虧帝都破圍一戰我們大勝,否則人類豈不是會因文侯而落入萬劫不複?難道文侯是因為自己將一切都賭在這一戰中,不惜以人類的命運作為賭本了?
我抬起頭,喝道:“胡說!你說的不是真的!”
木昆道:“當時是我向相柳閣下建議和談的,山都將軍本不願意,但百卉公主當初力主與你們和談,山都將軍最終也同意了。嘿嘿,木昆實在是自作聰明,應該想到你們連自己同族都可殺食,其實你們才是天地戾氣造出的妖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