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愛,是我的名。
這個名,是我父親為紀念他摯愛一生的妻——我的母親而取的。而我,就是“殺死”她的“凶手”。
我隻知道我出生在一個冬夜,而母親是因難產辭世——隻有這些。在我28年的人生裏,隻有這一點我感到慶幸,因為母親死前叮囑父親要他好好保護疼愛我,得以平安活到今天。而今天,再沒有人能簡單的傷害我。
也許,父親疼愛我還有另一個原因:在他的孩子中,隻有我長得最像死去的母親。母親有一雙茶色的眼睛,眾兄弟姐妹中,隻有我一個人的眼睛是茶色的。出於某種需要,我總戴上彩色隱形眼鏡,來麵對太多非議的目光。
28歲,這在普通人稀鬆平常的歲月裏,之於我卻是辛苦而痛楚的。縱有父親的疼愛保護,他總也不可能時時處處都能照顧到我,何況是在這如今少有的大家族環境裏,何況是我的家族……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這個家族是頂不會取名的,有許多成員的名真的非常好聽,但配上姓氏,簡直就不能聽。好在我們也沒有多少要正式報出全名的機會,如果真要報出來的話,那就是生命消逝的時刻。
在我的人生裏,有許多次生命差點消逝,但次數太多反而不再拿之當作一回事,漸漸記不清了。也有許多次生命因我而逝,在這無數次的死亡中,我隻記得起第一次。記得的緣由是一個12歲的漂亮少年。
之所以形容他為漂亮,是因為他還夠不到俊美或帥的資格。但在那年輕的身軀裏卻蘊藏著令我著迷的活力和熱情。
一:
懊惱著太不小心受了傷,又要給自己添麻煩的我一步步走在林子裏。我在思索如何瞞過家族成員如狼般敏感的嗅覺以避免被人做掉。
我是一個殺手,不止我,我的家族就是聞名於世的殺手家族。不僅是對外,即使是自己的家人,隻要價錢足夠,要殺掉也是被默許的。爺爺怕這樣的殺戮會帶來滅亡,便為每個正式成員依名字各做一隻玉飾,隻要玉飾在身上,便不許家裏人動手加害。
現在爺爺還活著,大家都還聽話,若他死了,我不知道這還有用沒有了。
一邊想,一邊走。血似乎流得特別快,疼痛之外頭昏沉沉的,腳步也虛浮起來。
剛才急著走,跑到這麼大的林子裏,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呀——也不知道何時出得去。
一步步的走,一步步越來越沉。就在天擦黑之際,我昏倒了。
迷迷糊糊的,我似是回到了18歲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簡陋的公園,看到了那個不知死活接近我的莽撞少年,傻傻的為我找繃帶包紮傷口,又為止不了血流了一臉的汗和淚。雖然沒有哭得驚天動地,卻令我寒冷的心有了一絲類似於憐愛的顫動。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善良的人?難道緣於他還沒有長大,未曾步入真正的世界嗎?我不知道。
突兀的痛令我睜開雙眼,在我麵前的是光明——燈光的光明。適應了光明,我看到一張擺著電腦和書本的桌子、毫無個性的鐵櫥、掛著幾件衣服的壁鉤以及坐在床邊正盯著一隻體溫計看的少年……
少年?這是哪裏?
我體內習慣了二十八年的警覺令我有殺人的念頭,從躺的姿勢就要坐起來。
一隻胳膊利落的壓在我的胸口,不是很有力卻顯得格外迅速。迅速中有公事化的痕跡。
“先生,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受了重傷昏倒——我也不想知道。可是,你倒在我們的地盤上,這就不能怪我把你擅自搬離我們的林子移到這裏了。雖然我不介意你受傷昏倒,但身為學生會成員我很擔心你嚇到我們的學生。你要知道,人的精神是很脆弱、經不起嚇的,何況你的血就要把草皮全染成紅的了,令我感到極為不安。所以,我未經你同意——當然,我也無法經過你的同意——便請你到我的宿舍小休,應該不能被歸咎為侵犯了人身自由權吧?嗯。體溫正常。先生,恭喜你,你安全的蘇醒了。血已止住了,傷口的前期處理還可以,值得我讚賞你。好了,你可以說話了。”
我隻是盯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他就那樣麵無表情像機器一般吐出他的話,聲音與表情完全脫節,這種本事算是我頭一次看到,新鮮。
“有什麼意見和建議不妨說出來,醫者父母心,定當修正。”他再次開口,接著對我伸出他白得有些過頭的手,依然機器一般的說:“忘記了介紹自己。我是這裏——念恩學院醫科****學生,學生會機要秘書——白墨。”
我打量他一下,白墨?哪家父母取出這般沒水準的名字?
“沒有要說的嗎?休息吧。”他說著就像醫院裏大夫查完了病房一般夾著他的書本準備離開,我這才注意到已是夜裏了。
“你去哪兒?”我沒想到自己會脫口問他這句話,更沒想到出口的話裏夾的是關心。
“哦,我把床讓給你休息,我去找同事湊合一夜。”坦白,相當坦白。理所當然的似乎是來串門現在要告辭的客人。
醫科生都是這樣冷冽得如同他們未來職業的標誌——白大褂似的嗎?
“你放心我……”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令我自己驚訝。
“拜托,你要看什麼好就帶什麼走唄,反正什麼也不值錢。”他這次露出一絲笑:“帶走了就別還回來,我還能向學校要份新的用。我不過是可憐的窮學生呀。”
他的語氣誇張得令我有笑的衝動,莫名對他有一種信任和好感。
“我是說……”我盯著他,任一切變得有點不合常理:“你不擔心我會半夜死掉或嚴重起來?”
“我相信我自己。”他的回答有點狂妄。
“哦?”
“不信麼?還是你怕一個人呆在屋子裏?”他的調侃令我微笑,是個可愛的少年。
“你不好奇我的身份麼?你就這樣放心我?”我擺了個舒服的姿勢。
“病人,對我來說沒有什麼不同。還有,為病人保密是醫生的職業道德之一。”
優秀的醫學生!我的腦裏跳出這樣一句評價。他沒給我再次發問的時間便轉身離去……
“喂!”
我的聲音在門關上後才響起,不禁懊惱晚了一步。沒想到他打開了門,眉頭有些皺:“我有名。”
可愛。這樣的認知令我微笑並放下一大半戒心:“是,‘白大夫’。”
他聽到這稱呼不置可否,問:“有事麼?”
“你去哪裏湊合?”
“我們書記那裏。”他微笑著縮回身,關上房門,離開了。
我打量著他的屋子,簡陋但井井有條。好久沒有安心和家的感覺,他居然讓我嚐到了這兩種滋味,如果現在就讓我死的話,我也不會皺眉的,畢竟這世界是沒樂趣可言的。
不知覺我想到十八歲初次接任務時遇到的那個少年——在某些方麵他與白墨很像,一樣愛嘮叼。
我笑。
當我再次睜開眼,周身的不適一掃而光,更有了數年來安心的沉睡後的清新。刺眼的陽光已照在我身上,卻小心的避開了我的臉。我為這而感到愉悅。
目光掃過書桌,那裏端坐著一個白色的身影——白墨?!我稍抬的戒心立即不見了。
他似是感覺到床上的人醒了,在我來不及坐起時轉身把我壓在床上。
這小夥子力氣不小,速度也相當快。我這殺手的速度都敗在他手上,我真是應該好好反省一下了。
他眼中有一抹凶光,死盯著我,在我來不及反應他為何這樣子時聽到他的吼聲:“你就不會安生的呆在床上養傷嗎?!”
“你,怎麼知道我想什麼?”我問他。真的是有些好奇。
“好歹我未來是要做名優秀的大夫的。”他的回答理所當然但存在著一絲羞澀。這是他的理想吧,美好的理想,比我強呐。我連擁有理想的機會都沒有呀!
“除了大夫呢?”我就是想調侃他,不知道為什麼。
“你是查戶口的還是實現美好願望的神仙呀?”他被問得有點惱,但語氣卻依然沒有改變。
是啊,我什麼都不是。如果他的願望是希望某個人死,我倒可以因為他好心救過我而給他點價格方麵的折扣,當然折扣也不會很多,畢竟殺的是人不是雞鴨魚狗。
我笑了,是數年來真正沒有陰霾存在的笑,輕鬆而舒暢。
他看著我,有些冷淡,仿佛麵對的是空幻一般。
“醫科學生都像你這樣嗎?”我停下笑問他。
“哪一方麵?”他反問得更快。
這一次我有點啞口無言。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我怕他會為我的問題內容生氣。怪,我怎麼會怕他生氣?我哪有在乎過別人的感情來著?為什麼關心他會不會生氣呢?
“如果是醫術,我可以告訴你:在這裏比得過我的隻有公認的權威教授。如果是我的個性,抱歉——獨此一家、別無分號,你不幸遇上了,就認了吧。”他的坦然令我呆了一呆,然後更痛快的笑起來,直笑得他雙眉微蹙。如果不是他已接觸過我了,就會當我是精神病了吧。這玩笑不好。
“好了,不笑了。”我止住笑,正經的看著他:“你多大了?”
“23。”
我望著他年輕的臉:“可愛的孩子……”
“注意措辭,先生。”他淡漠的說。
“哦,是。”我又笑了,這回止不住也不止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真的很可愛,不論是言談舉止還是為人處世。不過,可愛並不代表幼稚。
許久,他倚在桌邊等我笑完。
“決定不笑了嗎?”他走近我,從床頭拿出針筒。
我有些防備的盯著他,他則拆開包裝開始忙著裝填針劑。
“你……”
“消炎用的。”他淡淡回我,隨後持著針筒正視我的眼睛:“你也是頂頂男子漢了,不會怕打針吧?我藥都裝好了,看在為你好的份上,合作一下,把褲子脫下來吧。”
我從沒看到這樣的“大夫”。也許是我的職業使我進醫院的次數遠不比自己處理自己的多的緣故吧;也有可能是我真的老了,而不能明白新一代的思想結構。
他在我發呆時便自作主張的為我擺好姿勢、脫下衣服,準備開始肌注。
“等、等……”我叫。
他的手麻利的向下紮:“不痛的。”
哦!紮進去了……我懊惱的想。他難道不知道尊重一下病人的意見嗎?正想著耳邊響起他的聲音:
“哦,我要告訴你,這支針是我好不易合法的弄出來的。”言下之意是,既然都弄好了,不能糟蹋了呀。於是我就倒黴的失去了決定紮與不紮的選擇權。
“你,會是個好大夫。”我咬著牙對他說,翻過自己的身子。雖然不痛但心下不爽。
“承你吉言,謝謝。”他像在對病人下醫囑。
他一點都不無聊也不必擔心不上課被掛紅牌嗎?我開始羨慕學生生活。
取下眼鏡,他從醫書上抬頭:“沒有什麼需要的話,不要盯著人家看,很沒禮貌。”
我在床上躺了兩天,傷也好得很快,為什麼不能活動一下,連起床都要經過他許可呢?他真個就不好奇我的身份嗎?還有,他有沒有保護自己的意識呀?!我有點氣憤的想。
“喂!”他皺眉。
我這才發現他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他沒問我也沒說。
“我有名字。”我認真的說。
“我知道。”他頓了一下:“但名字也是患者的隱私之一。”
哦,是這樣啊。
“我叫:‘絕愛’。”
“絕愛?絕愛……”他思忖了一會兒:“跟日本一部老爺輩的漫畫名相同呀。”
“這我不知道。”我看著他:“你看漫畫嗎?”
“不,隻是我們學生會的新成員喜歡玩遊戲,其中有很多是從漫畫演變而來的,聽久了也知道些皮毛。”他的聲音裏缺少所謂的情緒。但我為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吸引。
他的膚色是比麥色稍淺的,有種書生的文秀,但體格絕對是運動員式的。這種結合倒是很完美,相當秀俊。23歲,正是人生的好年歲呀。
“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他訝異的挑了下眉:“可以。”
“你為何會叫做‘白墨’?”
“很奇怪嗎?”他反問了一句後答道:“父親姓白,母親叫墨。”
啥?這種組合?!
來不及從想中回神,他也反敬我一個問題:“冒昧問你的名字是何意義?”
我“啊”了一聲,才想到他問的問題:“哦。我的名字呀……”沒人敢問我這個問題,這小子倒不怕死——也對,他哪知道我是做什麼的?
“算了,不方便……”
“絕一世之摯愛。”我回答:“母親是因為生我死的,父親才取了這樣的名給我。”
簡略的回答令他的表情變了變,具體我也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畢竟殺手是不必懂得看人臉色的。
“哦。”他點點頭,幫我檢查腿傷,再不開口。
“墨。”我第一次叫他,便叫得有點過份親熱,令他詫異。
“你都習慣這樣叫人的嗎?”
“不是。”我也詫異著為什麼這樣叫他,但我喜歡這稱呼:“我喜歡這樣叫你,感覺親切。”
他的目光裏充滿清冷,為我的話不置可否。
“你今天還要出去睡?”
“現在還是白天。”他冷冷回我一句。
“我怕晚上你不等我問就溜掉了。”
“你當我是魚麼?”他將眼鏡拿在手中晃著,對我的話有絲不悅。
“出去睡不會打擾到別人嗎?”我更覺得他的態度像孩子一般可愛。
“哦。”他仿佛明白了我的關心而有點不好意思的移開目光並拂了一下頭發:“那是我的好朋友,大可不必擔心。”
他的發很漂亮,我想。
“哦,那你怎麼解釋你去他那裏湊合呢?”難道直說救了一個受傷的家夥嗎?
“朋友之間需要解釋什麼麼?”他對我笑,但笑裏是對他和好友一份共同的友誼呈現的溫柔與感恩。
我從沒有朋友,也沒有這樣信任一個人的感受。我的世界充滿的最多的是殺戮。他的表情帶出的幸福和感動令我羨慕甚至是嫉妒。
“你,真不想知道自己救了什麼人嗎?如果救我會令你後悔呢?你還會救我嗎?”我轉移話題,也轉移著情緒。二十年來,我都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不能讓這白白葬送在生活在陽光裏的毛頭身上。
“首先我是醫生,我的職責便是救人。凡所具備人的生理結構的,都屬我要救的範疇,並沒有身份、地位、種族、情感……等等的分別。如果救你會令我後悔,那我也隻有認了,因為我已經救了你了,再說這種話為時已晚。”他很平靜的看著我。目光甚至比剛剛的還要柔和一些。
“這就是所謂‘醫者父母心’的另類解釋麼?”半是調侃半是認真,我真的放下了戒心和防備,決定相信此生第一個認為值得我信的人。
“大概。”他點點頭。
也許是我的問題點醒了他,也有可能是他對我熟稔了,這夜——及此之後,他都沒有去睡朋友處。
“你怎麼會這麼閑?!”我終於問出來,一連五天不見他出門,隻要他不出門我就無法從床上下來呀。
“學生會在換屆,我隻希望自己穩坐機要秘書的寶座——好像這位子沒人跟我搶。所以,我閑嘍。”他放下醫書,那本大部頭的厚度和長度足以令我昏死過去。他走近我,抱臂而觀,相當閑懶:“你有別的問題要問嗎?”
“我何時可以下床?”我馬上問。
“下唄,我又沒說你不可以下。”他突然微笑,我驚覺自己被他耍了。
“好小子,你耍我!害我白白躺在床上,無聊要死!”立即移動身體坐起來。
他讓開了我活動的範圍,打量了我一會兒,仍是微笑:“我也無聊嘛。”
我站在窗邊,唇角浮起笑。他低頭在我身邊,還在笑著。這樣有心耍人又能不動聲色的耍到我的人僅他一個了。我不禁更喜歡他。
“既然身體好了,也就可以離開了,保證沒有後遺症。”他側頭看著我:“你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