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雪蒼山空寂寞(2 / 2)

他走的時候,持著那把羽扇,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奪目笑容,如利劍出鞘般光氣皎然。

“二哥……”我已長成一個會用“男兒有淚不輕彈”勉勵自己的青年,可我記得,那時在早春料峭的寒意裏,我的眼眶是潮熱的。

二哥微笑著,仿佛隻是外出遊玩幾日:“你好生耕種,別荒蕪了田地,否則你二哥以後回來,不免要生生餓殺了。”

回來?二哥,你真以為我不知世務到如此地步麼?這一去,何時才能回來?我嗚咽不能言。

二哥向草廬長長一揖,便帶著嫂子隨那劉備去了。從此以後,我便同整個臥龍崗一同在等待中寂寞著。

寂寞中唯一的不寂寞,便是一次次探聽到的關於二哥的消息。博望用火,白河用水,舌戰群儒,草船借箭,借東風,取三郡,氣周瑜,擒張任,收馬超,下成都,奪取漢中,大敗曹操。他的名字在天地間熠熠生輝。一襲鶴氅翩然舞於亂世。我聽許多人說起他的風致,然而我心中,永遠存著那個隱居閑散,抱膝長吟的二哥。

二哥……你離目標越來越近了,然而,到你成功時,不要忘了當年的諾言啊。功成身退。二哥,你早日回來,好嗎?臥龍崗的冬天,沒有你踏雪的身影,是如此冷清。北風呼嘯,無人長歌應和,唯有寒意侵骨。而小石橋上的梅花也默默零落,無人收取,更無人戲謔地折下一枝插在嫂子頭上,卻又一本正經地說:“唯此花堪配夫人耳。”

可接下來,卻是關張死於人手,劉備敗於東吳,白帝托孤,成都為相。蜀漢情勢急轉直下。我隱約感到絕望。或許此刻的你,也是同樣的感覺罷?麵對著那個隱隱知道了、卻又不肯承認的結局。

我似乎預料到,你不會回來了。二哥,十六年,劉備和你相處十六年。或許這樣風雲際會的十六年,把你們緊緊綁在一起,無論生死,都要守著這份未竟之業,盡心竭力、鞠躬盡瘁的。

那一年,二哥變了許多罷?在別人口中,他從出塵脫俗的軍師,變為了德高望重的丞相。我聽著別人的述說,可以想見二哥夙興夜寐,嘔心瀝血,可以想見他的疲憊,也可以想見,他前路的渺茫。我從沒有像此刻這樣盼望他回來。

此後的許多年裏,我一直焦盼著,然而得來的卻是他一次次北征的消息。當他第六次北伐的消息傳來時,仿佛因為血脈相連,我竟感到一陣疲倦。

二哥,回來好麼?這樣一條沒有希望的路,你何必要走呢?回來好麼?抽身好麼?當昔日的戰友一個個離去,當滿朝文武多是蠢蠢碌碌的小人,當昏君佞臣作踐著你的心血,當你能有所指望的不過是一個蔣公琰一個薑伯約,二哥,究竟是什麼讓你執拗如此?

我等待著永遠不會聽到的答案,遙望祁山,我知道,他在軍帳中,第六次對越去越遠的夢想做出挽留。

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是他生命裏最後一次燦爛。我最敬仰的二哥隕落在五丈原的秋風裏。

消息傳到隆中,已是冬天了。天地間紛紛揚揚一片慘白。像為他舉哀。

二哥,你最愛的雪又如期而至,可你為何、不守信約?你說過,你會回來的。

二十七年來,我常常想起二哥在小石橋上踏雪而過,吟著自作的詩的情形,希望有一日,他也這樣踏雪而歸。

淚水忽然失控,滴落在案頭的詩箋上,把先前的句子化成一團墨跡。二哥,臥龍崗的白雪蒼山已經等了你二十七年,你還要它們等多久呢?多久……

未料歸期成無期,白雪蒼山空寂寞。

爛銀堆滿的臥龍崗,一如二十七年前。然而二十七年前的那個人,是不會再有了。唯有斯山斯水斯林斯廬,靜靜無言,同我一起,走向恒久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