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均:白雪蒼山空寂寞
娘去世那年,二哥拉著我的手,為我拭幹眼淚,用哭啞了的喉嚨給我講故事,任爹怎麼哄也哭個不停的我,不知怎麼在他三言兩語下竟乖乖睡著了。那年他九歲。
數年後曹操大舉攻徐州,離亂四起,大哥去了江東,飄零中二哥是我唯一的依靠,漂泊的日子裏,我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那年他十三歲。
一直照料我們的叔父在幾經轉徙後,死在了荊州。二哥成為一家之主,他帶著我和兩個姐姐到了隆中。那年他十七歲。
從此,在隆中臥龍崗上,我開始了一生中最快樂自由的生活。晴天,我跟著二哥在田壟耕作,或是四處遊山玩水。雨天,我跟著二哥在堂上讀書,堂前中門上是二哥親手寫的一幅對聯:“淡泊以明誌,寧靜以致遠。”
有時二哥會靜靜地讀一卷卷史書兵法,或對這一軸軸地圖沉思,提筆圈圈劃劃,他念著一些陌生的名字:曹操,袁術,劉表,袁紹,孫策……
我問他,是不是有一天也會像大哥一樣追逐著這些離我而去。他笑著對我說:“不會。因為這天下,還沒有值得我追隨的人。”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有一種凜然的東西給我以強烈的震撼。年幼無知的我也隱隱明白,他生來就不是那種蟄伏一世的人,終有一天,會用他凜冽的鋒芒,震驚這個世界。
在隆中住了一年,二哥便與荊襄名士廣為結交,更娶了嫂子回來。說實話,嫂子進門的時候,我著實吃了一驚。二哥這樣俊逸瀟灑的人物,怎麼娶了這麼醜的一個女孩兒。剛開始,我對嫂子很是討厭,總遠遠躲著。再加上二哥新婚之後,陪著我的時間越發少了,我便把這筆賬一股腦算在了嫂子頭上,愈發厭惡她。
直到有一日我從二哥窗下走過,無意間聽到他們兩人在房中爭論著我所不懂得話題,居然有人能這樣跟二哥爭論?那些荊襄名士,總是被二哥輕易駁倒的。
我好奇地向內看去,出人意料的是,最後竟是二哥長揖到地:“還是夫人高明,諸葛亮認輸了。”
我不知怎麼,居然心內大樂,哈哈笑出了聲。
二哥推開窗子,笑罵道:“小鬼頭,不帶這麼胳膊肘兒往外拐的啊。跟旁人一同幸災樂禍。”說著眼角瞟了嫂子一下。
嫂子笑吟吟地瞪回去:“事先說好的,輸了要罰的啊。——嗯,罰你明天清晨去收集草葉上的露水,大家拿來泡茶喝。”
二哥笑道:“這個罰得風雅。不過啊,下回,哼哼,你等著。”
第二天早上看到二哥一身露水地捧著個瓦罐回來,我隻覺多年來被他駁得啞口無言的一口惡氣,總算是出了。對於嫂子,居然大生感激。
此後他二人多有賭賽,常拉了我作公證,爭論的問題固然愈來愈深奧,事後的懲罰也是花樣翻新。嫂子的點子尤其匪夷所思,好幾次素來淡定的二哥都忍不住叫道:“豈有此理!我下次定要報仇的!”然而等到了那個“下次”,他必然在我的掩嘴偷笑中,出一個無傷大雅的懲罰。有時候還是很溫馨繾綣的,比如那次——
“嫂子?”我望著穿梭於山林間的嫂子,詫然問道,“做什麼撿這些鳥羽毛?”
嫂子長歎一聲:“還不是那次賭賽輸了,你二哥想出來的古怪主意。要我給他做把羽扇。”嫂子嘴上抱怨,可嘴邊卻噙著一絲笑意,看到我幫忙撿的幾根羽毛,道:“你那根雜色的不成,要撿我這樣的,做出來才整齊好看。”她嘻嘻一笑,“他這樣好看的一個人,扇子也要配得上他呢。”
羽扇做成之後,果然好看得很。二哥拿在手裏輕搖幾下,竟很添了些風流儒雅。我看他持著羽扇在地圖上指點,有種預感,很多年以後,這天下必將在這把羽扇的指點下,雲翻雨覆。
嫂子也看得有些出神,輕聲道:“一點都不像山居的人了……”她與慢慢抬頭的二哥目光相對,便肅容道,“不過,我相信你終究會用上的。”
然而那一日來得如此之快。我隻記得從草香四溢、黃鸝婉歌的春,到百木蔥蘢、花騰日喧的夏,再到麥浪金黃、落葉斑斕的秋,再到粉琢銀妝,漫天玉鱗的冬,不過輪回了八九次,二哥便以一曲瑤琴,辭別了他的隆中他的草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