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誰見斯人獨憔悴(1 / 2)

薑維:誰見斯人獨憔悴

似乎從我認識他起,丞相那慈愛而溫和的笑容裏就有一絲幾不可見的落寞。每當他徹夜不眠的籌劃為我們帶來勝利時,他總是一個人坐在帳中,批他那永遠批不完的公文,任我們在帳外飲酒歡笑。

深夜時,若是在他的軍帳附近細聽的話,會聽到帳裏一陣陣強自壓抑著的咳嗽。甚至有一天清晨,我在他的茶杯裏看到了一縷血絲。那時距丞相帳裏的燈熄滅不過半個時辰,而他已披衣而起。他衝我一笑,信手潑掉了那杯茶。

那個清晨他臉上憔悴的笑容我終生難忘。丞相咳嗽了兩聲,道:“伯約,我沒什麼的。不要說出去,亂了軍心。”他停了片刻,徐徐長歎,“前幾日憑八卦陣得一大勝,攻取長安之機難得,不能有半點差錯。”

我有些許震驚,一向淡定自若的丞相,竟會說出這樣如履薄冰的話來。我第一次想,蜀國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把他當作神來信奉,對於丞相是不是太不公平。

丞相又咳嗽幾聲,說道:“這次若不成功,恐怕以後都不會有這麼好的機會了吧?”他的笑容竟有些苦澀。

“丞相,不要說這樣的話。”我低垂下目光,不忍與他對視。

“咳咳。”他一麵咳著,一麵披了那丞相官服。我心中不時而至的遺憾又湧起,常聽老兵描繪丞相年輕時綸巾鶴氅的豐采,可恨我福薄,無緣得見。有時鬥膽跟丞相提起,他卻總是一麵批公文,一麵淡淡笑著.

“伯約,又在惦記那鶴氅?”丞相見我出神,便微笑著調侃。

我輕輕笑出聲來,忙又斂住:“丞相英明。伯約正想著何時能一飽眼福。”

丞相微笑道:“老實說罷,我這把老骨頭,再不敢穿那惹眼衣裳了。”

我再次失笑出聲,丞相正要說什麼,忽然一名士兵在帳外稟道:“陛下派了使臣來,有旨意給丞相。”

丞相臉色微變。我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預感,方欲開口,丞相搖搖手止住我,便大步出帳,接旨去了。

我在帳中等了半晌,心裏猜度有什麼大事。是東吳侵界,還是國內災荒?或者南蠻又反?正焦慮時,丞相孤身入帳來,把一道聖旨擱在案上,仰天長歎。

“丞相?”我驚疑莫名,“什麼事?是東吳入寇麼?”

丞相閉目歎道:“不。沒什麼。陛下召我回去。”

這卻比方才那些猜測更讓我驚怒不已:“為何!如今大好時機,豈能說回就回!丞——”

丞相側頭看我,目光隱有悲哀。那樣的目光讓我把沒說完的話咽住。丞相默然半晌,道:“陛下身邊定有小人進讒,說我心有異誌。我若不回成都,卻當真是欺主了。”

我隻覺胸中萬千言語翻湧:“可丞相您剛說過,這次機會難得啊,這樣回去,您甘心,我不甘心!

丞相眼中似乎也有不甘在竭力掙紮,最終卻說道:“不甘心又如何?君命終不可違。況且我執意不回,那些人定要加倍地蠱惑陛下,國中必然大亂。”

我望著丞相那除了公文和一張床榻,幾乎一無所有的軍帳,耳邊回響著夜寒露重之時聲聲幾欲嘔出心肝的咳嗽,而千裏之外的皇宮朝堂中,那些人卻是聲色犬馬,紙醉金迷。即使如此,他們還要用一出如此荒唐的鬧劇,打碎丞相本觸手可及的夢想。蒼天——我一時隻欲大呼,終於忍不住憤然罵道:“一群混賬!”

“伯約。”丞相輕聲斥責,“不得胡言。”他長籲一口氣,隨手拿起一盞冷茶一氣飲盡,語調已鎮定如恒:“伯約,召集眾將,準備退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