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將為司馬懿的趁勢掩殺擔心不已,丞相卻輕描淡寫地用增灶之法瞞過他去。司馬懿果然如言中計,我歎服之餘不由有些為他惋惜,這樣的計謀才智,竟是用在撤退上,而不是攻敵製勝上。
大軍徐徐而退。丞相在眾人麵前似乎沒有半分遺憾,在將士們都忍不住頻頻回首時,他甚至沒有回頭望一眼那係了他一生夢想的長安。
回到成都的朝堂上,他依然是那個威嚴雍容而又溫和恭謹的丞相。麵對唯唯諾諾的陛下,他剖心誌,除奸邪,責眾臣,似乎軍帳裏的歎息和咳嗽,從未發生過。
那時我方在震撼中知道,原來丞相的憔悴,是絕不給人看得。而我竟有幸替他分擔少許,這不由讓我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
“……薑維等十餘人立有軍功,理應受賞。”丞相溫厚的聲音響徹殿堂,我方才回過神來,卻已錯過了一大串姓名,隻聽出他念到我的名字時聲音裏若有若無的暖意。
“是……如丞相所言。”陛下茫然答應,隨即又道,“今夜設宴宮中,為丞相接風洗塵。”
設宴?我在心中默默冷笑。
丞相清臒的臉上掠過一絲無奈,躬身道:“多謝陛下。”
陛下便向身邊宦官吩咐著關於晚宴的事情,眾朝官中竟也有人搭腔。於是朝會便在有關晚宴的歡笑中散了。而我,隻想為默立在旁的丞相長聲一哭。
這場宴會果然熱鬧非凡,百味珍饈,伎樂雜耍,一色色地呈上來。宮殿中笑語喧天,流光溢彩。陛下及眾朝官都有了幾分醉意,麵紅耳赤起來。我無心笑樂,一杯一杯地喝著悶酒。
卻看見丞相趁眾人笑鬧,悄悄離席而去。我便也跟著他出去。丞相卻不回相府,而是一徑上了城樓,在寒風中遙望遠方,默無一語。
黑夜裏我看不清他的臉色,隻隱約看見他寬大的袍袖被風灌滿,像盈盈一袖的前塵往事,翩然欲出。繁華笑語被遠遠拋在了身後,丞相衣袂翻飛,飄然出塵,恍若夜落人間的神仙。他那消瘦但依然挺拔的背影給人一種清傲的感覺,然而,又有幾分說不出的……寂寞。他忽然掩住口大咳一陣,抖腸搜肺的。
“丞相。”我忍不住開口勸道,“城樓上風大,對身子不好。”
丞相咳了半日,轉過身子,看了我一眼,不發一語,快步從我身邊走過。
在錯身而過的一刹,我借著疏星之光,依稀看見他臉上淚痕未幹。我強忍住那一聲驚噫。丞相竟……流淚了?那是為了什麼?因為退兵的事麼?還是因為陛下……那個樣子?我不知道。
過了半晌,那片象征著糜爛與墮落的輝煌燈火之外,又有一點昏黃在成都城中亮起。不用看方位,我也知道,那是丞相府。丞相此刻,必定是埋首在如山的公文裏罷?他連靜靜出神的時間也有限得很。
我看著夜色裏的成都,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這就是丞相獨力撐持的三分天下。這就是他為之嘔心瀝血,廢寢忘食的東西。我想起作為一國丞相的恩威並濟、一絲不苟的他,作為三軍統帥的用兵如神、足智多謀的他,作為兩朝老臣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他,心中感慨萬千。
我站在丞相剛才站過的位置上,向他遙望的方向望去。隻是黑沉沉的一片夜色。丞相在望什麼呢?我已有了五六分酒意,含含糊糊地想。
忽然一陣寒風吹來,卻把酒意吹得湧入腦中,眼眶一燙,熱淚奪眶而出。我猛然省起,那個方向是——白、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