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十年生死兩茫茫
我一生中最淒惶的日子,深鎖在白帝城,永安宮。整日望著帳頂令人暈眩的花紋,想到七百裏衝天火光,遍地屍骸,想到出征前孔明憔悴的容色,和他交給我的三十萬健兒,想到他為此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想到陣亡的將士,想到死去的兩個弟弟……一夜一夜地做著噩夢。
直到那熟悉的腳步聲從廊上傳來。我想要起身,卻是力不從心,掙紮了半晌,寢宮門口一個清澈的聲音喚道:“陛下!”
我勉力在枕上轉過臉去,是他……鶴氅綸巾,一臉風塵也掩不住的清俊。“孔明……怎麼才來呢,一路上辛苦了吧?”
那白影突然飄近,跪倒在床前。我平生第一次聽到那素來鎮靜的聲音發了顫:“主公……保重啊。就算為了亮,也要保重啊。”
主公……多麼熟悉又多麼遙遠的稱呼。慢著,這話,怎麼成了他對我說的了?從前,總是我勸著漫不經意的他:“就算為了我,也要保重啊。”那樣的日子,怎麼就去得這麼遠了?
我抖抖索索地握住那雙修長的手:“別哭……別哭。來,坐在這兒說話。”我拍了拍床榻。
孔明拭淚起身坐了,默然望著我,良久說不出一句話。
我凝目細看他,不一樣了。不再是那個一見叫人驚豔的年輕書生。雖然還是一樣的裝束,可究竟不一樣了。他憔悴了。鬢邊都有了幾絲白發了。我喉嚨裏一陣酸痛。是我對不起他。
然而我強笑著:“唉呀你別這樣,你來了,我這就好起來了。
他含淚點頭:“是。一定的。”他微笑了一下,“亮從成都帶來幾個名醫,好生調理,陛下的病一定能好起來的。”
我心中清楚,再請什麼名醫也是枉然了。可我不忍拂逆他,便點頭答應著。趁著名醫號脈開方的功夫,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要逗我開心,便故意斂去愁容,說些有趣的笑話。
我一麵笑著,一麵心酸不已。你要為我費心到什麼時候呢。我的心思總瞞不住你。有了難題第一個便想到去尋你那令人心安德笑容。可你,要為我累到死嗎?我情願回到從前一無所有的時候,你,二弟,三弟,子龍,都如此快樂……
“陛下?”他見我失神,輕聲提醒。
“以後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叫我主公吧。”那讓我想起從前。他總是神秘地笑著說,主公息怒。主公放心。主公保重……
“是,主公。”他眼中似有淚光一閃。
孔明親自喂我吃了藥,我便迷糊睡去。睡夢中依稀可以聞見他身上淡淡的清潤的氣息,讓人有一種安靜而寧定的愉悅。
在新野時那段抵足而眠的時光,在夢裏錯雜紛呈。清晨早早就起的他,會帶著一臉壞笑輕輕搔我的腳心,那樣令人愉悅的癢,很多年都沒有感受到了。
說是很多年了,可眼前還看見隆中臥龍崗上的那小小屋舍呢,還看見他在床上大伸懶腰,吟那首“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的詩呢。那年南陽下了好大的雪,臥龍崗上寒風撲麵,可也冷得很啊。身上忽然被一陣冷風拂過,我一個激靈,便醒了過來。
我有些茫然地望著帳頂。一行眼淚莫名地淌下來。我忙抬手拭了,不欲被孔明看見,更添他的煩惱。他人呢?我舉目四顧,一低眼,竟看見他趴在床榻邊緣,睡著了。
是很累了吧?看著他疲倦的睡容,我愧悔不已。他十多年的心血,毀在我這一敗上。我還要把一個積重難返的爛攤子,壓在他肩上。情何以堪。於心何忍。
寢宮裏侍者都已退下,我輕輕把他扶到榻上,拽過一床被子,替他蓋了。他的睡容,隻一望便讓我徹骨地難過。是因為內疚麼?慚愧麼?因為對不起他麼?不……不。我的悲愴,隻是因為我知道,我清楚我對他的重要。“生死之交”這四個字也還輕了。我也清楚他日益濃重的寂寞。周瑜死了,士元死了,孝直死了,雲長翼德也接連去了……我死之後,昔日風起波湧的水麵,會不會因為魚的離去,變為死水微瀾?我要他快樂。
俯身凝視他的睡容,一眉一眼都熟稔得可以憑空描畫,可是偏偏就有萬般的不舍、不舍。眼淚奪眶而出,撲簌簌落在他頰邊。我吃了一驚,身子忙向後仰去,伸手拭去了淚水。
然而他已睜開眼來,撫著頰上我的淚水,憫默。
麵對他剛剛醒來時還不及掩飾的憂傷眼神,我一時不知該怎麼安慰。
孔明默然片刻,坐起身來,微微笑著勸道:“主公無端傷感些什麼?剛才還勸我別哭呢。——好生養病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