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強笑著答應了。
以後的幾天,孔明日夜在寢宮中照看我。我的身子居然一日好似一日了。我本已灰了的心裏突然又有了希望,難道說,是上天憐他孤寂,要我在這裏陪伴他,信任他,守望他?
那日我懷著希望入睡,恍惚間到了新野的原野上,雲長翼德縱聲笑著,躍馬馳騁。翼德還是那麼衝動急躁,我不由叫道:“三弟小心些!”他們在馬上回過臉來衝我大笑:“大哥快來!快來!”我拍馬趕去,眼見將要趕上,忽然他二人的頭顱衝天直起,血漿潑了我滿身滿臉。於是眼前盡是赤紅,翻滾跳躍,那是血與火……鋪天蓋地,宛如地獄。兩具無頭的身體向我伸出手:“大哥快來!快來!”
我驚懼失色,下意識裏尋找那襲雪白的鶴氅,和那令人安心的笑容。“孔明!孔明——!”
“主公莫怕!我在這兒呢。”一雙纖瘦修長的手握住我痙攣的手指。
我頓時清醒。
孔明久久握著我的手,露出令人安定的微笑。
寂然片刻,榻邊條案上的一支筆“啪”地滾落下來——想是我叫得急迫,他都沒來得及擱好筆。我望著案上一盞明燈,道:“還在批公文?”
他點點頭:“這兩天積了些事情,再耽擱怕要誤事了。”
我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坐下。“別太累了。”我想了半日,還是這句老生常談。孔明也像往常一般點頭答應著。
我沉默片時,問:“幾更天了?”
孔明望了望窗外的夜色:“快四更了吧?”
我想著夢裏的情形,心中明白,幾乎有流下淚來,強笑道:“該說的,我還是趁早說了吧。”
他喚道:“主公……
我笑著截住他的話頭:“你讓我說完。阿鬥……你也知道,我把他交給你了。不必我多言。至於軍國大事,更沒什麼可說的。我相信你,勝過相信我自己。隻是,我放心不下的是你。你呢,做事太仔細,大小事情都要過目,又不是神仙,哪裏忙得過來?以後沒有管著你,要自己保重。”我輕聲說道。
他早已哽咽難言,一行行熱淚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
我伸手替他拭淚:“別哭了。你跟我相處十六年,從沒這麼哭過。有你這一哭,死了也不枉了。”
他搖著頭,泣不能言。
我歎了口氣,沉聲道:“朝裏的大臣,現在還不怎麼,以後難保不出幾個有壞心的,你要留意。還有、還有,如果阿鬥不堪輔佐,你——就自為成都之主吧。我不想你勞累之餘還要同昏君奸臣周旋,不想你的心血被人作踐,不想你,被他拖累到一個失敗的結局裏去。”
不等我說完,孔明便失色:“萬萬不可!亮絕無非分之想!此生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他要起身下跪,被我用力拉住。“別傻!你這樣,會很累的。說不定還有些閑言碎語日日糾纏。這樣的日子……
他打斷我:“亮不在乎旁人說什麼,隻管盡心輔佐公子把主公的大業完成。”
我撫著他的手,良久一聲長歎:“你……我從來都勸不住你,不能聽我一回麼?”
孔明低聲道:“此事,萬萬不可。”
我隻是想讓他活得輕鬆快樂一些,然而我早該知道,他這樣的人,是執拗到死,也不會答應的。
我命他取來紙筆,寫了遺詔,然後和他默然相對,直到天明。那幾個時辰裏,我一直在想,從此經年,生死茫茫,天人永隔,我要怎麼用力用力地看,才能把這個人,這張臉,永遠銘刻在心底早已銘刻了的地方。一遍一遍地,隻想更深地記住,記住他的從容,他的智慧,他的遠誌,他的高潔,他的仁德,他的歡笑與憔悴,得意與焦慮,退讓與堅持,他的每一個大謀略和小把戲……記住,記住。
在他的臉漸漸模糊時,我眼前卻反而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他的麵容。古玉般溫潤的臉上一雙眸子卻是清澈有神,氣勢凜冽,而唇邊那淡淡笑意也還一如往昔,豐神飄灑,有神仙之概。然後他漸漸遠去了,隻留一個身披鶴氅的俊拔背影。
我呢喃:“亮……對不住,我先走了。”一滴淚水打在我頰上,同我眼角沁出的淚水一道滾落,成為我作為“人”的最後記憶。
亮、亮,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