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裏的人不可思議地多,楊婧然確定,有那麼幾分鍾的時間,她的雙腳絕對不在地板上。下班高峰期的車廂線裏,她覺得相當不透氣,隻有車在隧道裏開的那一點點時間,她可以聞到從換氣扇裏透進來的不一樣的空氣,盡管那也一樣不新鮮,但至少和她呼吸的這一片有所不同。
一點兒微不足道的改變也是改變,所以楊婧然相當敏銳地察覺到了一個煎餅的經過——是一個穿著明顯很土的保姆帶著一個拖拉杆箱上學的孩子,孩子手裏有一盒肯德基的雞米花,保姆手裏是一個香到不能想象的煎餅。
為什麼煎餅會這麼香?楊婧然憑借一米七五的身高優勢,從大家的肩膀上方看見那個被吃了一半的煎餅,心裏忽然一動。她提前在一個大型換乘站下車,穿過長長的通道,去往另一條地鐵線。擠擠挨挨的人群裏,她相當嫻熟地一麵護著自己的包,一麵給媽媽打電話:“我晚一個半小時回家。”
“現在已經六點了,你去哪兒?”媽媽楊燕相當著急,自從她的渾蛋丈夫二十八年前在她要生孩子那一周拋妻離家之後,她沒有再嫁,生命裏唯一一件事就是把楊婧然養大、養好。
“別擔心,我去一趟天津。”楊婧然說。
“出差啊?你提前沒說啊?”
“不出差,你放心吧,我一會兒就回家。”楊婧然微笑著掛了電話,心裏湧起一股小時候等媽媽回家的興奮的錯覺。她沒爸爸,唯一可以期盼的就是媽媽回家,不管今天多高興或者多不高興,隻有媽媽回家了才有飯吃、電視才可以打開、才能看到從媽媽工作的圖書館借到的書,這個家才不會覺得冷清寂寞。直到現在,楊婧然對於“回家”還是有種依賴,這個動詞含義很深,背後隱藏的感覺卻絕對溫暖。
她到達北京南站的時候,最近一班開往天津的動車還有十分鍾就發車了,她毫不猶豫地買票,衝進站台,順利地在半個小時後到達天津市。路上,她用手機填完明天的倒休申請單之後,順便查了一下最近一周天津最紅火的煎餅果子店,下火車就打出租直奔而去,完美地在初冬的寒風裏,買到了兩個熱乎乎的大煎餅。
絕對正宗,絕對好吃,絕對量足。絕對幸福。
楊婧然坐著動車回去的時候,嘴裏還都是煎餅味兒。這味道讓她體會到了一種很久不曾有過的快樂,價值接近兩百塊的煎餅,她愛死它了。
第二天淩晨五點半,楊婧然被一聲轟然巨響嚇醒,衝出去一看,是楊燕在房間裏推自行車,推到一半忽然想起來先看看冰箱裏有沒有剩下土豆,車子沒支好就倒了,玻璃茶幾砸個粉碎。
“你睡覺吧,我先出去,回來收拾。”外麵天色隻蒙蒙亮,聽上去還在刮大風,楊燕穿著長款羽絨服,頭上裹著一個大圍巾,說著就出去了。她是要去離家四站公交車距離的蔬菜批發市場裏買最便宜的菜,這麼早的公交車不好等,還容易耽誤時間,一來一回幾乎花掉一塊錢,因此改騎自行車。為這件事,楊婧然跟楊燕大吵過一次。女兒認為,她掙的錢完全夠天天叫外賣了,何必在乎超市和市場幾毛幾分的差價?媽媽則說,你不懂,女孩家一定要存錢給自己,你不存,我還得給你存嫁妝、辦婚禮呢,因為男人是靠不住的。這個念頭在楊燕腦袋裏根深蒂固。
盡管這個家早就沒有男人,但是楊婧然從小就相當懂事,人長得高挑,算不上漂亮,氣質倒很不錯,更讓楊燕高興的是女兒的成績和品德也完全沒問題,考重點大學、找好工作簡直是再正常不過的生活軌跡。楊婧然性格獨立,相當能掙,工作這幾年,跳槽兩次,工資已經每月快兩萬,絕對屬於這個城市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裏的中產階級。房子是自家的,不用擔心房租,所以楊婧然的收入加上楊燕的退休工資,足以讓兩人過得相當隨心所欲。
不過最近幾個月,楊燕在買菜這件事上鑽了牛角尖,而且有越鑽越深的趨勢。本來,除了天氣惡劣的情況以外,小區門口每天早晨都有地攤,但是後來楊燕發現,這些人的菜是從超市的運貨口那裏淘汰下來的。因此,她開始去超市,掐著一天三次上貨的點兒買菜。但是今年的物價漲得跟南方的洪水一樣高,超市小黑板上的價格甚至一天就要擦掉兩次重寫,楊燕覺得吃飯的開銷變大了,盡管沒有到吃不起的地步,還是希望尋找更便宜的地方。經過別人的指點,她終於找到了四站地以外的批發市場,因此不得不每天起一個大早——菜農那時候正在跟超市談價格,很少顧及零買的人,她樂得占一個對方不耐煩的便宜,總是把自行車前後筐都裝滿了才回來。
但是前天,她又開始跟楊婧然抱怨菜價貴了。“批發市場已經是咱們能找到的最源頭了,你就安心買吧,虧兩塊錢不會窮死的。”楊婧然扔下這句就趕地鐵去了,下班回家發現桌子上多了一張大表,做得比她平時工作用的PPT還詳細,羅列了她們倆一個月在地攤、超市、批發市場買菜分別要花多少錢,最後一行還給出了“理想價位”。對比四個總數,楊婧然發現原來一個月吃飯也可以吃出好幾百的差價,雖然還不夠自己身上一件大衣的零頭,但大衣可以穿三年,飯卻是一頓消耗一頓的量。
不管怎麼說,楊燕仍然雷打不動地買菜,所以每天五點半前後,楊婧然都會從夢中醒來一下——嘩啦啦的鑰匙聲、哢啦啦的推車聲、咯吱咯吱擰開鎖、咣啷鎖門、嗒嗒嗒地走遠了——再睡半個小時,就得準備起床。從上學以來就從未間斷過的“起床之痛”令楊婧然相當反感這個采購活動,但楊燕永遠振振有詞:“萬一以後唐振傑靠不住呢?我有生之年絕對不能讓我女兒受委屈。”
想到唐振傑,楊婧然笑了,收拾茶幾殘骸的動作慢了下來。他是她的男朋友,中國人,三十歲,國企的黨宣文員,喜歡看書、旅遊和攝影。他是國家985重點大學的碩士,家庭環境良好,父母都是石油單位的工程師,身體健康、自有住房、婚姻美滿。唐振傑本人相貌端莊,身材適中,無不良嗜好,沒有兄弟姐妹,楊婧然是他的初戀和結婚對象。他月入八千六百塊,目前在北京四環擁有一套裝修完畢的兩居室住宅,每月還房貸並且開車上下班。唐振傑最大的優點就是靠譜——搞黨政宣傳的人,自然是又紅又正的,聽著名字都有種要肅然起敬的感覺。
楊燕對於這個小夥子滿意得不得了,唯一遺憾的就是除了幾張照片以外,沒見過他本人。說了好幾次,讓楊婧然把他帶回來看看,楊婧然都說:“我們這代不興見家長,萬一改天我們分手了,你說多尷尬!”楊燕轉而提出大家一起吃個飯,好歹要看一眼未來跟自己閨女過一輩子的男孩,楊婧然又說了:“我男友和我男人差一個字,但性質完全不同,我最討厭有人一談戀愛就叫老公,萬一我們分手了,多尷尬!”楊燕批評她:“你怎麼老說分手分手,多不吉利啊,以後別說了,聽到沒?”楊婧然相當不在乎:“分手又不是壞事。提前發現這個人的缺點比結婚以後再離,好多了吧?”一句話說到楊燕的“不能提”,她和丈夫那段有了還不如沒有的婚姻,全麵證明女兒說的是真理。
楊婧然歎了口氣,把被茶幾牽連到的茶杯茶壺碎片都掃進垃圾桶。茶壺是她出差的時候從歐洲帶回來的,相當漂亮,現在碎得連粘都沒辦法,真難過——好想吃棉花糖——這個念頭冒出得相當突兀,楊婧然自己都嚇了一跳,為什麼呢?零食盒裏有巧克力和魷魚絲,都是她的最愛,不過她現在隻想吃棉花糖。
這個念頭在她爬上床重新睡去之後依舊存在,並且越來越清晰,逐漸驅趕了所有的睡意,即使楊燕小心翼翼地、盡量不出聲地在廚房裏做早飯,仍舊“吵醒”了楊婧然,她披著睡衣打開電腦。
“還工作?”楊燕給她買了豆漿和包子。
“沒有,我想吃棉花糖。”楊婧然在網絡商城裏搜索,果斷地下手買了一台快一千元的棉花糖機。楊燕看著,不說話。楊婧然察覺到媽媽的眼神,一聳肩:“塑料的機殼不環保,我這個是全不鏽鋼的,一次能做四個棉花糖。”
楊燕看著女兒,一時間無話可說。今天早晨,她從批發市場出來的時候,碰到了幾個小區裏的老姐妹,她們問她願不願意每周兩次,去更遠的大市場買菜。楊燕拒絕了。這個距離已經足夠遠,對比超市,菜價已經足夠便宜,她這個年紀,似乎沒有精力追求“更便宜”了。生活對她來說本身就是一場觀察女兒成長並最終幸福結局的超長電影,現在她有了一切,隻差結尾。然而,一台棉花糖機就讓她早起在寒風裏蹬自行車的省錢努力白費,並且搭進去了好幾個月省出來的錢。盡管女兒掙得足夠多,但楊燕仍然覺得,錢要花在刀刃上,比如,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