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希很糾結。
一個小時之前,她在超市采買東西的時候接到電話,學校老師說希望她有空來一趟,談談任萱身上發生的“一點兒事情”。任萱是梁曉希和任凱翔的女兒,今年七歲,讀小學二年級,而向來報喜不報憂的學校嘴裏的“一點兒事情”,很可能會相當嚴重。然而,任萱活生生地坐在教室裏上課,班主任把梁曉希拉到一邊悄悄地說:“沒什麼大事,這周任萱做值日,昨天放學我看她在那兒掃地,校服褲子後麵有一塊血跡,以為是受傷了,但是一問,她說‘老師,我來例假了’。但是我想,這雖然不是大事,但是……”
梁曉希的臉都綠了,這還不是大事?七歲的女孩來例假都不算大事難道非要她直接生個活孩子才值得緊張嗎!尤其是,任萱來例假了,她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呢?
班主任的懷疑轉成了鄙視:“原來您不知道啊?”
梁曉希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任萱洗完澡以後,陽台上是多了一條內褲,但是女兒從幼兒園大班開始就被教育自己洗襪子洗內褲洗小背心,因此這件不反常的事完全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尤其是任萱總是把髒了的校服直接放進洗衣機裏,昨天梁曉希因為著急看鍋裏的燉雞,就匆忙加水,然後擰了個全自動洗滌……她當下表示,希望請假帶任萱去醫院看看。但到醫院以後,糾結的事情便出現了,這……到底是該掛兒科呢,還是婦科?
更糾結的是,兒科醫生簡單檢查了一下,溫柔地問任萱:“今天不流血了嗎?”
任萱局促地小聲說:“對呀,就是昨天流了好多血,前天有一點點。”
整個過程裏,梁曉希一直保持目光放遠的呆滯狀態。本來計劃在女兒第一次來月經的時候,她要向西方父母一樣,跟女兒掃盲性知識,但是這個計劃完全被打破了——七歲!七歲怎麼了解性知識!
兒科醫生倒是很淡定,一直安慰梁曉希,“別擔心,這個現象比較普遍”。“普遍?我以為例假都應該是十幾歲才來第一次。”梁曉希拿著診斷問,“不用吃什麼藥?”
醫生冷靜地敲敲手邊的病例:“不要大驚小怪,你女兒這個是偶發性的,下個月如果還有再說。另外,不要給你女兒吃太好,也不要吃小零食和快餐了,現在嬰兒都能發育,我見過的小學生來例假也不少!以後吃綠色一點兒,健康一點兒。”
帶著這些盤在腦子裏揮之不去的話,梁曉希把任萱送回學校,重新回到超市進行采買工作。此時的人聲鼎沸讓她懷念早晨的超市,幹淨安靜,不但是采買的最好時節,更是全職太太、全職媽媽、家庭“煮”婦們的競技場。她們不用上班,能夠在超市進貨上貨的最好時間買到最好品質的原料,還要好中挑更好,講究買的檔次和類型。梁曉希就曾有一個年輕到令人妒忌的對手永遠能夠挑最好的海鮮,身材也好,推著購物車的樣子十分從容優雅。直到上周,她忽然發現這個女孩子在買方便麵!對於家庭“煮”婦來說,這簡直是李小龍要帶保鏢一樣的恥辱。況且在梁曉希眼裏,方便麵就是有害物質和麵筋的合成物,是最不能入口的東西,因此那個美麗的女孩子再也不配做自己對手——這就是細節上的秒殺,梁曉希完勝。
而現在,她無暇顧及周圍的人,隻是機械地把家裏需要的東西丟進購物車裏。任萱來例假這件事太刺激了,讓她開始強烈懷疑自己全職媽媽身份的合格性。她自認在吃東西這件事上相當較真,從來沒有給女兒做過一頓不符合養生學或者營養學的飯,而且家裏的雞鴨魚肉都是在她常年經驗總結下確定最綠色、最安全的攤位上買的,蔬菜水果吃之前都會在臭氧機裏處理一下,那麼,任萱身體裏的激素,隻能來源於那些“外麵的”飯和各種零食。梁曉希當下決定,從今天開始,從肯德基麥當勞到M豆口香糖,通通列入黑名單。
說到這裏,梁曉希忽然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包裝紙。昨天任萱炫耀了一顆楊蓓蓓給的高級鬆露巧克力,說是進口的,特好吃,讓梁曉希給她買。但是鬆露巧克力需要低溫保存,通常價格不菲,難道楊蓓蓓的家長能讓她在書包裏裝一盒帶去學校吃?梁曉希跟女兒要了包裝紙,然後拿了一袋從原產地帶回來的絕無添加劑的烤魚片放進任萱書包裏:“楊蓓蓓知道跟同學一起吃,你也得學會分享,明白嗎?”任萱舔舔牙齒點點頭,找家裏的小貓玩去了。
梁曉希沿著長長的貨架開始尋找,然而整個進口區並沒有這樣一種鬆露巧克力,偏偏在收款台排隊的時候,梁曉希不經意一瞥就看到促銷貨架上、紅色的禮盒上麵貼著黃色的提示簽:“買一送一,最後一天。”盒子背麵配料表上的黑色小字像爬蟲一樣讓她難受起來:果然!這麼便宜又不用冷藏的“鬆露”巧克力確實有問題,它是用代可可脂的山寨貨!梁曉希早就看過專家提示,代可可脂本質上等同於氫化植物油,富含反式脂肪酸,每噸價格不到可可脂的四分之一,能做出的巧克力卻是天然原料的好幾倍——已經有七歲就來例假這麼恐怖的事情橫在眼前,從今往後,這種東西堅決不能進女兒的肚子!
梁曉希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女兒的抽屜。任萱和楊蓓蓓關係特別好,基本可以斷定任萱還有“私貨”。果然,六塊同樣牌子的巧克力躲在字帖下麵,亮晶晶的包裝紙令人相當反胃。梁曉希把它們集體扔了。
女兒七歲就能來例假,今後還會發生什麼誰也不知道。現在,她還能通過控製零花錢和套話、監督等方式來確保任萱不會亂吃東西,但巨大的挫敗感打擊了梁曉希敏感的內心:這件事是不是說明她這個全職媽媽實在太差勁?其實,家庭主婦每一個行為是因為丈夫孩子才有意義,現在她連她的意義都損害了,簡直比買方便麵的姑娘還不如。鬱悶中,梁曉希從垃圾桶裏撿回一個巧克力,拿相機拍下了全貌,並把照片發到她熱愛的全職媽媽論壇裏去,提醒其他會員注意,不要讓小孩吃這種東西,最後還把關於反式脂肪酸、防腐劑、香精、添加劑的所有副作用和專家警告全寫上了。很快就有版主給她的帖子加精,理由是:“這才是稱職的好媽媽!”
這麼多年,梁曉希所求的不過就是這樣的肯定,否則,她大可不必放棄事業和自由,每天關注飲食起居的瑣事。任萱四歲那年,梁曉希覺得女兒已經很適應幼兒園的環境,於是重新開始工作。她是一個成衣樣板設計師,但隻在家工作就不容易和裁剪師傅溝通,所以,梁曉希開始上班。但她一共隻去了三天。第一天,任凱翔炒菜的時候才發現家裏沒鹽,下樓去買,把任萱留在家裏,梁曉希推門進去,看見任萱正在從頭到腳地舔家裏的貓,幫它梳理毛發;第二天,任凱翔加班,幼兒園不管晚飯,任萱拿著老師提供的小麵包哭鼻子;第三天輪到梁曉希加班,回到家裏以後,丈夫和女兒倒是都安全地睡了,廚房裏卻連一個飯渣都看不到,梁曉希一腳踢醒任凱翔:“你倆晚上吃什麼了?”任凱翔睡眼惺忪地回答:“叫了個樓下李阿姨的外賣。”那個餐廳是小區裏她認為口碑最差、環境最髒的,梁曉希當下就決定放棄工作,重新當回家庭“煮”婦去:俗話說,病從口入,長此以往,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重新當全職媽媽後不久,大品牌牛奶裏摻三聚氰胺的事情死灰複燃,而“神醫”張悟本正是最紅的時候,梁曉希立刻很敏感地退訂了牛奶,光速買了一台最新款式的全自動免清洗豆漿機,並且囤積了至少五公斤黃豆放在可以密封的、安全級別達到“食用”的塑料整理盒裏,勒令全家改喝豆漿,並且一定要按照她聽講座、看節目、查資料才寫出來的食譜吃飯,一直堅持到現在。
但是任萱來例假的陰影籠罩了這份食譜,以至於梁曉希做飯的時候都百思不得其解:已經這麼小心了,還會這樣,以後要怎麼辦才好呢?
家裏的貓忽然對著門叫起來,任萱放學回來了。
“任萱?”梁曉希叫她,卻沒得到任何回答,但能聽見光腳往房間跑的聲音,梁曉希提高聲音,“任萱!”忽然一聲“哎呀”,然後就是什麼散落一地,貓叫得更歡快了。梁曉希奔出去一看,任萱手裏端著一個白色的半透明餐盒,正在地上撿東西,從貓聞了聞就吃的行為來看,這是一盒零食,而且還是兩種不同口味不同形狀的。梁曉希拿掃帚和簸箕,任萱趕緊攔住:“這個還能吃的吧?你不是一天擦地好幾次嗎?”
梁曉希瞪她:“掉地下還吃?從今天開始,什麼零食也沒有了!”
“五塊錢一盒呢!”任萱悻悻地把手裏的盒子往簸箕裏一丟,珍惜地看著手裏殘存的七八顆,“早知道我吃完再回來。”
偽鬆露巧克力的事還沒解決,這又來一件!梁曉希準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沒收,任萱不幹了:“為什麼呀,我來例假也不是吃零食吃的!”
“我還沒問你呢,流血了為什麼不告訴我啊?你知不知道人體裏的血是有限的,流完了就死了?”梁曉希問。
“我知道這個,每個女孩子都會有的,你別騙人了。”
“你懂得還挺多!這種事兒你必須告訴我,等你爸爸回來了,咱好好談談。零食這件事,沒商量,以後再也不許吃了,任何零食都不行,想吃就告訴我,我給你做。”梁曉希認為合格的媽媽絕對不能在這件事上讓步,半步——不,一毫米都不能讓!
“你做的又沒有買的好吃,而且買的隨時都能吃,你又不是隨時都能做,還得做半天。”任萱不開心了,背著書包一扭一扭進房間。梁曉希愣了一下:我做的……不如那些化學添加劑的好吃嗎?她心裏有點兒孩子氣的別扭,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排解。廚房裏傳來定時器滴滴的報警聲,說明戚風蛋糕烤好了,她這才反應過來,把那五塊錢一盒的小零食倒在垃圾桶裏,洗了手,開始往戚風蛋糕上抹自家做的橘子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