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浮現的,是朱昀扶著王藝的肩膀離開。
算了,真的沒有什麼可再留戀。
我踮起腳,身體下墜。沒有鳥兒的輕盈,地心引力給我的身體套上了千斤巨石,沒有反悔的餘地。
看著裏自己的臉越來越近的水麵,心中突然湧出了一絲恐慌,然後越來越多的膨脹開來。
為什麼要害怕呢?
眼前出現的是爸媽那蒼老的麵容,幹枯的眼窩中流下了渾濁的淚水,青絲早已成雪,我死了,誰來照顧他們呢?朋友們也會傷心吧,苗穎,還有方遊,他們是會難過的吧?
還有他。朱昀,就算我死了他也不會悲傷,但會不會因此而內疚呢?
我是真的還有留戀嗎?我是恐懼死亡,還是恐懼分離?
如果不想死就別慌!我曾經在淺水中“爬泥”,隻要讓身體漂浮起來,不會有事!
我轉念卻能突然笑了出來,因為我突然想起了高中物理老師的話。“我覺得最快的速度不是光速,而是意念。你想啊,就算是用光速到月球,也是需要時間的,而你用腦子想到月球,就幾乎不花時間的想到了。”
是啊,從俯身到落入水中,幾乎不到一秒的時間,我竟然想起了這麼多東西,包括老師最後的這句話。
與此同時,眼角的一瞥看到,湖中的一隻小船翻了,沒有大人,隻有一個兩三歲大的孩子落入水中。
是條小舟。真是,帶孩子出來怎麼能劃這種船呢!
“寶貝,你說要是我們劃船的時候突然下起雨來怎麼辦呢?”
“沒什麼呀。”我輕輕笑,“我們到時候劃畫舫不就好了,那是有頂的,淋不到。”
“不不。”他搖了搖頭,“畫舫多沒感覺呀,要劃條蚱蜢小舟才有意境。”
我掙紮了過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不是遊泳。我把船先翻了過來,兩手使勁拖著那孩子的小屁股。孩子似乎明白是怎麼回事,自己也張開那還不靈活的小腿小手,奮力朝船裏爬去。
“那你說,下雨了我們要怎麼辦呀?”
“我們把船翻過來,頂在頭頂上。”
“啊?”我哈哈大笑了起來,“那不是比淋雨還濕呀!再說我可不會遊泳啊!”
“我會啊!你不是有我嗎?”
眼裏,是孩子終於安穩的坐回了船上,一會兒應該就有人找到這裏了吧。耳朵裏卻全是,你不是有我嗎?
你不是有我嗎……
然後就再也沒有了力氣。
眼前都是湛藍的湖水,冷嗖嗖地從眼睛裏進去,又悠悠地從鼻子耳朵冒出。胸腔很痛,像是被撕裂了,是肺葉已經破了嗎?遊曳漂蕩的身體,四肢懸浮,像是被一個木偶戲演員的生手牽上了線,笨拙地扭動著。
好痛。掙紮也使不上力氣。眼前已經看不清湖水了,視覺一片模糊。腦袋有些沉,我想閉上眼睛……
這年,我二十四歲。是我的本命年。
原來本命年真的是一道坎,過不去的,就永遠被卡在了這裏。
如今,我成了孟婆。為了留住有關他的記憶,我放棄了來生衣食無憂甚至可以飛黃騰達的好機會,投機取巧的成了孟婆。我日複一日地守在這奈何橋邊,腦中不停重複著他的影子,直至肝腸寸斷。
愛情隻有六個月的保質期,過後就是習慣。所以恨比愛難。愛已成了習慣,而恨卻是需要不斷鞭策自己的。
而我現在做的這件事是什麼呢?不願忘記,是不讓自己忘了那麼愛他,還是鞭策自己要一直恨他?
我知道他來了很久了,就是看著我看似忙碌實則沒事找事的身影一直發愣。似乎是有什麼話要說,卻又終究猶豫,卡在喉頭心口。
“他來了。是我接引的他。”
我的手顫了一下。他在這等我半天就是為了特意說這個,我心裏就立馬清楚了來人是誰。
“哦。”我壓著內心的波瀾起伏,隻是應了一聲。
今年的他,八十有餘了吧。那我又在地府待了多久了呢?如此漫長的歲月,依舊是沒有把自己的心打磨得平靜沉穩嗎?為什麼一想到他,心還是如此地疼呢?
“你終於等到他了。要去見見他嗎?”方遊問。
我遲疑了一下。去見他嗎?我要如何麵對他?我總是偷偷的上去看他,早已熟悉了他那張蒼老的麵孔,可是要讓我如何用這張還是二十四歲的臉來麵對他?
“你要去見他嗎?”一個哀怨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出乎意料地,說話的人不是方遊。
回頭,竟然是五閻王在身後。
我突然有一絲別扭,把臉又轉了回去。
“你這次見我,為什麼跟往日不同?”五閻王問道。
有什麼不同?我在心中苦笑。若是不知道那麼多事情,恐怕我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可那一日在他與白無常爭吵後,我終於忍不住瞧了一眼三生石,看了看我前世的前世。
“孟婆,你的守護者看來又要多一個了。”五閻王說道。
方遊突然眼露驚恐,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怕我發現什麼。
可我早就知道。
“你是說方遊?”我看了一眼帶著馬麵具的方遊,他的目光中竟然有驚訝,難道我真的那麼傻,這麼久了都沒發現他是誰?接著回過頭來看著五閻王,“或許你說的人中,還包括一個你呢?”
這回,眼神驚恐的人換成了五閻王了。
“你、你知道了?你難道……”
“我看了三生石。知道我前世的前世。再去找那位白無常大哥一問,我就什麼都知道了。”
那世,我是漢朝大戶人家的一位小姐,家中下人無數。誰知有日家中糟了強盜來搶劫,自己被殺,還有一個傻乎乎的下人,為了保護我,也一起成了強盜的刀下鬼。
原來,他一直一直愛著我。來到冥界,他做了與我一樣的事情,為了不忘記我,選擇做了一名鬼差。而我卻絲毫不知,仍然喝了孟婆湯輪回去了。
而他,卻從鬼差,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熬著,終於成了閻王。而白無常說他出現在醧忘台的那次,不過是看到在元朝死去的我又輪回去了。
難怪他喜歡我穿漢服而不是唐朝的那件,因為他也在嫉妒吃醋。難怪他那麼在意我看沒看三生石,他也在矛盾中。
可是,五閻王,方遊,對不起,今生今世,不管是或者還是死了,我愛的,卻隻有方遊一個人。
“要去看他嗎?他住在居民區北區5509號……”
“不要說!”我突然捂住了耳朵。發瘋般地向我的彼岸花田跑去。
不要讓我知道他在哪裏。我怕我真會忍不住去找他。可真見到他,又如何麵對呢?
嗅著彼岸的花香,前塵往事的記憶又一一浮現,那麼濃的傷痛,讓我再一次冷如雨下。
我從彼岸花田中走出來,沒想到方遊還在外麵守著。
“你為什麼不讓自己忘!”這是我出來他說得第一句話。
“你不明白那是多麼濃的痛。”
“若真是痛徹心扉,你巴不得忘記!”冷冷看了我一眼,道,“還是不夠痛吧,所以可以一次次把傷口撕開,讓它鮮血淋淋。你這是自虐!”
“滾!”我手指了指門口,扭過頭不看他。不想再聽他多說一句話。
他倒也再不多做停留,轉身甩了下袍子,離開了我的醧忘台。
身體抖動的如同糠篩一般,指甲已經深陷我的掌心。我的牙齒咬的咯吱直響,仍抵不住那萬箭穿心的刺痛。
方遊啊方遊,你讓我說什麼才好。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罵我都是為了我好。可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固執?
“你忘了吧。”
他久久看著我不言不語。我不敢抬頭。縱使那麵具擋下了所有表情,可我依舊從那雙布滿了濃鬱陰霾的眼睛中看清了他的一切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