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當時鄉親們對這樣的“拉幫套”是認可和同情的,不過我父親卻把這看成奇恥大辱。父親不能容許自己的癱爸爸還活著卻有另一個人履行著實際的父親責任。不管他對自己多麼好,父親始終不跟他多說一句話。不久,我的親爺爺去世。
父親不到17歲就同村裏的一幫年輕人一起應召到城裏去建水電站,三年後娶了母親,五年後,父親成了正式工人。我初二那年奶奶去世,爺爺又成了孤身一人,惟一與他作伴的是兩頭大黃牛。而我,每每和同學談起家世時,我便繞過那個貧窮的老家,繞過那個瘦弱的老人。我不願意他跟我有一絲的關聯,不願意“拉幫套”這個詞帶給我一生也抹不去的恥辱。
住在城裏的父親隻有年節的時候才肯帶我去看望爺爺。每次去我們都不會在那裏吃飯,盡管爺爺總是樂顛顛地忙著去村裏的小賣部買豆腐買肉。我不願意多待在他身邊哪怕1分鍾,我討厭爺爺身上那股似乎已進入血液的牛糞味兒。但我明顯地感到他對我的喜愛,他看著我,那麼專注地看著我——從他的眼中,我感到他渴望像別的爺爺們一樣,能抱一抱自己的孫子——這個名義上的孫子。但是,每一次,我都躲開了。我們離開的時候,依然剩下風燭殘年的孤獨的他,剩下每次他雖然明知道我們不吃卻還要堅持買來的菜和肉。
我上高一那年,父母雙雙下崗了。父親成了一個人力車夫,母親則在批發市場替人看管衣服攤兒。他倆每月的收入加起來雖有五六百元,可光是給患有嚴重糖尿病的姥爺看病就要用去大半。等我高考時,家裏的經濟狀況已是捉襟見肘。
最盼也最怕的那一時刻終於到來:東北林業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帶著我的夢想飛落在我的手中。但是,錄取通知書上那一組標明學費的阿拉伯數字讓父母和我的頭都大了。隻有去借——為了兒子的前程,一向打死也不借錢的父親終於下定決心去跟幾個老工友們借錢。
這個時候,我們聽到了敲門聲。
門口,站著我的被雨淋濕的爺爺,雨水順著他的花白頭發淌下來,一件我在初二時穿過的舊運動裝緊緊地裹在他的身上,顯得異常滑稽。還是兩年前因為父親去外地務工,善良的母親背著父親把爺爺接來住過一次。隻那一次,不識字的爺爺便記住了他的“兒子”的家在哪裏,現在想來,他的這份“記性”該是用了怎樣的一種心情啊!
進了屋,爺爺看著我,笑眯眯的,表情裏有一份表達不盡的喜愛。我卻以一貫的冷漠跟他打了聲招呼便朝裏屋走去。這時候爺爺語氣愉快地叫住了我:“斌斌,看爺給你送啥來了!你考上了大學,是咱老梁家的光榮啊,咱村可都傳遍啦。說俺斌斌能耐大呐。”我回過頭,隻見爺爺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塑料包,打開——那是厚厚的一遝錢。我愣了,父親也愣了。爺爺笑嗬嗬地說:“瞅你們,還愣著幹啥?快接錢呐,5350元,你們沒想到吧,我那兩頭牛還真值兩個錢兒!”父親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根兒,他說:“俺們有錢,不用你的錢。”“得了,你有沒有錢我還不知道?別打腫臉充胖子了,花我的錢我樂意,應該的。”說著把錢往茶幾上一放,就站起身要走。母親忙攔著留他吃飯,他瞟一眼父親和我,見父親蠕動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以為是不願意讓他留下就堅持走了。事後母親埋怨父親,父親幹瞪著眼睛,硬梆梆地甩一句:“你就知道我不想留啊!”
以後在我念大學的幾年裏,爺爺總在我需要錢的時候來到我家,總能樂嗬嗬地掏出一遝錢給我“零花”。我不知道沒有了牛,爺爺的錢從哪來。每次問他,他都說:“我啊,有個掙錢的好門路呢!”然後就像藏著個大秘密似地衝我扮一個鬼臉兒。扮鬼臉兒時,他臉上那粗糙鬆懈的皮膚就擰成一團,清鼻涕淌到唇溝裏——那樣子不但不好笑,而且相當地難看。已對他有了一些親近的我,隻好忍受著他這副奇怪的模樣。而父親也不知道他所謂的掙錢好門道在哪裏,隻想是他多年的積攢罷了。
去年暑假,我跟父親一起回老家探望病重的三奶。在小站下車時已是黃昏。我們從蜿蜒的土路走向小村,一望無際的大草甸子因為天旱而綠意慘淡。也就是這一望間,我看見了爺爺,正奮力地攏著大約30多頭牛。年過七旬的彎了腰瘦得隻剩把骨頭的爺爺,揮著長鞭,奔跑著,吆喝著,而那群牛根本不聽他的指揮——顯然他們很不滿意這裏的草是那麼少,它們自顧自地去尋找草地,全然不理爺爺一次又一次的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