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人緣機緣(1 / 3)

黃庸下崗已經十多天了。

回家第二天,他便在電腦裏精心設計了自己的個人簡曆,簡曆中著重介紹自己十多年來在跨國公司積累的工作經驗。他把簡曆分發到市內幾個大的人才中心,甚至還發給幾家獵頭公司。其後,就在家裏安心等待。其實,“安心”是他強迫自己必須保持的心態。眼前的處境,自然讓他聯想起自己前半生中最不如意的青年時代。為了在城裏謀取一份正當職業,幫補一貧如洗的家庭,他數年如一日地參加街道的人防挖掘工程。他每天早出晚歸,沉到地底,掄大錘、埋雷管。當年,社會上給他們這群城市裏的落魄人起了一個綽號,叫“八路軍”,原由是他們日收入隻是區區的8毛錢。但黃庸記得,有相當長的一段時期,他的月工資才是8元,算起來平均每日3毛。後來躍升為每日5毛,最後才升為8毛。改革開放以後,他憑自己多年堅持不懈、苦學而來的英語一技之長,通過了全市性的嚴格考試選拔,被錄入了國營的科技翻譯公司。他從普通譯員做起,五年後,被提升任翻譯公司經理,接著便是帶薪下海。參加工作近二十年了,他工作謹慎、認真,不敢有一步差池,更是始終千方百計地試圖保住鐵飯碗。青年時代的貧困與艱苦,留給他的印象是太刻骨銘心了,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可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會在拋棄鐵飯碗的兩年之後,便又重新淪落為社會失業大軍中的一員!他又怎麼能安得下心來?!

在焦慮等待的日子裏,他四處聯係翻譯界的朋友。他知道,一家三口,除老婆自食其力外,他的失業不但會影響兒子今後的留學生涯,弄得不好,還將直接影響個人生計!他決不能手停口停。所幸,一位翻譯界朋友其時擔任了一家頗具聲望的翻譯公司經理,朋友了解到他的處境,便有意識地把許多翻譯任務分配給他完成。這樣,黃庸平均每天都會有兩三千字的翻譯收入。因此,還算不得是真正的失業。每月中旬,三江公司便有一萬六千多的補償金打到他的私人賬戶,扣去有限的日用生活費,他把大部分錢都留給兒子讀書用了。

傍晚,黃庸必到離他家不遠的大學校園裏鍛煉身體,基本上是快步行走一小時,風雨無阻。如此生活了一月有餘,非典開始肆虐中國大陸。一時間,風聲鶴唳,危言聳聽。中央台每天播放全國各大城市公布的非典疫情,許多學校都禁止外校人員進入,黃庸每日必去鍛煉的大學也不例外。不過,這種禁止對他不起作用,他小時候生長在這個校園,現如今雖然住在校外,但校園裏還住著他的一些親戚,以及許多兒時的朋友,他自有辦法進入校院。一天,剛好下過一場春雨,他從東校門西側的一個不為常人注意的旁門走進校園。天上飄著絲絲細雨,他撐著一把伸縮傘,快步走在被雨水衝刷得光滑而潔淨的水泥路上。東大球場上,寥寥幾個學生在玩雙杠。他走過蜚聲中外的名教授陳寅恪教授的故居,清新的氣息從路邊鬱鬱蔥蔥的草地中散發出來。一種久違的隻有在雨後才能聞到的花草清香使他心曠神怡,並把他帶回到童年的生活。左邊不遠的那片竹林子,不就是當年他和小夥伴各自拿著用小刀削成的竹劍,相互追逐“廝殺”的場地嗎?那是他們在模仿周末校園剛剛播完的電影“三劍客”裏的英雄。離陳老先生故居不遠,是學校護養院。兒時,護養院的紅牆邊上常常停放一輛運送雜貨的人力三輪車。一日下午放學後,他和小夥伴陳康無意中發現三輪車上沒有上鎖,於是,他就大膽地把車推到小路的斜坡上,沿著下坡的道路滑行。三輪車迅速加速,他把身子升高,右腳踩著車的腳踏板,左腳曲膝收起,任由三輪車飛馳。風從麵頰兩邊掃過,全身一陣快意。三輪車飛向斜坡下方的小禮堂,滑行距離足有好幾十米。他仍然記得,首次滑行時,風在狂掃,心在猛跳,而當安全刹車的那一瞬間,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成功喜悅充斥心頭,他的小臉蛋因激動而變得通紅。一次成功以後,便一發不可收了。他鼓動陳康也試試,但陳康不敢。於是他就喚陳康坐進車座後的木板車兜裏,由自己“駕駛”滑行。瞬時,他仿佛覺得自己成了一個“騎兵司令”。他們這樣玩著,直到夜幕降臨才匆匆回家。那時的校院幽靜,人跡稀少,如此這般,他倆放任地玩了幾個下午。直到有一天,他們發現三輪車上鎖了,才不得不悵然離去,心中異常失望。但畢竟那是孩提時代,下一個新的時髦玩意兒又很快地占據了他們的心頭,成為新寵。記得當年有一種叫“秋”的長、短柄木棍敲擊競技遊戲,居然讓他和小夥伴們瘋了有一兩年的時間。那時候的他,大概隻有十歲。

兒時的趣事使他興味十足。就在這時,手機響了。他一邊從褲兜掏出手機,一邊麻利地把伸縮傘收起。不知何時,雨已經完全停下來了。

“你好!是哪位?”

“HUANGSHEN,你好嗎?”對方是外國人,從他那說得還可以的普通話以及開頭模仿廣東話的稱謂“黃生”,黃庸已經知道對方是誰了。電話兩邊幾乎同時說道:

“夏逸,你在哪兒?”

“老朋友,還記得我嗎?”

“我在西班牙……”夏逸說了幾句普通話,便轉用英語了,畢竟他的英文比中文好。

夏逸是四年前與黃庸認識的。當時他和另一個西班牙小夥兒羅達同時被安排到集團公司廣州辦事處工作。羅達是公司新招聘的外籍市場調查員,夏逸則是專門來中國實習的碩士畢業生。半年實習期滿,他回國了。雙方留下聯絡電話,但卻基本斷了聯係。突然接到這個不期而至的外國朋友的電話,黃庸下意識地感到有好事情來了。

黃庸下崗後,許多外國朋友都為他抱屈,還熱心為他牽線謀職。最讓他感動的是集團公司第一任首席代表老韓。老韓就是當初親自到他的原單位說服他的領導,讓領導同意他停職留薪、參與籌辦集團公司駐華辦事處的老外。他任首席代表時,每年隻到中國三四次,平日工作完全交與黃庸完成。而他與黃庸的交情真個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除了逢年過節的祝賀與問候外,沒有更多的交往。但就是這個老韓,留給了他一些一生都不會忘懷的記憶。老韓在一次出差中問他:有沒有想過將來往哪個方向發展?當時黃庸覺得自己隻懂翻譯,將來再如何發展,還真是從來都沒有考慮過。他沉默了。老韓卻繼續啟發他說:比如做銷售、做市場經營、做財務、還是行政管理等。實話說,對這些專業,黃庸從來都沒有係統地涉獵過,所以,一時很難有一個明確的回答。但同時他又暗自在心裏自信地琢磨:隻要憑自己學習英語的精神,即使將來隨便從事哪一個行當,應該都是學得會的。可他嘴上卻不敢這麼說。見他沉默不語,老韓又說:職業生涯是要靠自己去策劃的。當然,一個人不可能是全才,但是他一定要有自己的專長,在發揮自己專長的同時,如果他能把其他人團結在自己的周圍,並利用別人的長項來補足自己的弱項,那麼,他將來的人生事業就一定會成功!老韓說的這番啟發他心智的至理名言,一直到今日還經常回響在他的耳畔。這番話不就是管理學的高度概況嗎?聽說黃庸下崗了,老韓曾親自出麵跟集團公司的第一把手斡旋。但畢竟如今的他已年屆退休,說話作用有限,最終沒有能夠使黃庸複職。但其後,他吩咐自己的秘書專門把黃庸的簡曆,配上自己的推薦信,分別介紹給國內、香港以及凡有西班牙駐華領事的機構與公司。這樣真摯的人間情誼,讓黃庸終身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