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沒說一個字,那意思卻無人不明白。父親開始帶領家人給爺爺穿上最後的新衣服。一身新衣服的爺爺在自己的床上靜靜地躺到黃昏,突然地開始抬起自己左手瘦得不能再瘦的食指,像是有所指示。父親貼在爺爺的耳邊問了許多問題,爺爺都沒有反應。最後,是母親在一旁小聲提醒,是不是要戴帽子?父親用這話去問時,爺爺的眼皮終於眨了一下。黑黑的布帽是人生最後一道關隘,一經戴上,就會一去不回。父親猶豫地將那頂早就預備著的帽子戴在爺爺的頭上,兩隻手剛挪開,爺爺的眼角裏便淌出一滴很大很大的淚珠。一輩子害著火眼的爺爺,平常時候的老淚從來都是渾濁的,隻有最後的這一顆,非常清澈,與那時候隨處可見的碧水清泉毫無二致。一直以來,無論如何我也改不了初衷。事關爺爺的最後記憶,那顆淚水總被收藏在心裏,每到需要時,就會自動亮出來,成為困難與困惑時的洞明。爺爺真實地死亡了,那顆淚珠卻真實地繼續活著。它不是太陽,照耀不了萬物的生長。也決非是月亮,穿不透千千萬萬的暗夜。在我看來,它隻是母親和妻子一類女子手中的針鼻,透過它,能看到細細的線,能引導細細的線,去縫補人生衣衫上種種殘缺。或者連細細的線都不需要,就用那針鼻大小的視野,尋找紮在肌膚經脈之上惡毒與非惡毒的雜刺。淚珠的針鼻,還能安妥心靈,特別是當她傷痕累累時。最後的爺爺單薄到不能再單薄了,看上去完全能夠隨風飄蕩,那近乎透明的肌理,不能不讓人認識到最珍貴的生命,其實薄得宛如山與山之間的一道淺水清溪。雖然薄到了極限,其中奧秘卻是永遠地無人能夠認識徹底。爺爺生命之薄,正如此理,老來糊塗多年,卻在最後一刻清楚明白地用自己的一隻食指,作出此生此命的界定。
在本城,有一位被一幫後輩尊稱為老爺子的智者。那年夏天,在洛杉磯交響樂團任小提琴手的兒子,即將舉辦首場獨奏音樂會,他和作為鋼琴家的夫人理所當然不能缺席。在出國前的例行體檢中,大夫發現老爺子肺部有積水,進一步檢查後被確診為肺部腺樣體惡性腫瘤。此類疾病,被發現的,無一不是晚期。無法例外的老爺子,就此留在醫院裏。記得許多次探望中的一次,他正在輸著鮮血,血漿瓶上明白地寫著獻血者的姓名與住址。那地方離去不遠,大地名叫孝感,千古不朽的七仙女從天上下來後,就在那裏找到了同樣千古不朽的董永。老爺子一如既往幽默地說,又有一位階級兄弟來幫我。他一說話,眼睛裏就不同尋常地亮了起來,過了一陣才又說,農村還是那麼苦,不然的話也不會用獻血來換幾個錢。二〇〇四年十二月十八日上午,我和妻子一道再去同濟醫院探望,進病房門後十五分鍾,老爺子就在我們的千呼萬喚中獨自遠行了。他夫人後來逢人就說,老爺子一直在等,非要醒龍來送,才肯放心地走。老爺子一輩子最不相信的就是神跡,果然如夫人所說,那他一定是在用畢生來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真正神跡。在殯儀館最後送別,給老爺子聽的音樂是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那是他一生中的最愛。殯儀館裏提供不了這樣的服務。專門帶去的那套嶄新音響,是我們做了市區南郊一處瀕湖住宅區的業主後所中的頭獎獎品。依照風俗,拿到那類去處的用品,不好再往家裏拿。很久之後的一個深夜,在家中聊天提起這事時,妻子說,在當時她不是沒有發現一些疑似提醒的善意目光,然而她覺得老爺子是那麼好的一個人,沒有什麼可顧忌的!的確,關於老爺子,有一種著名的評價: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曉得如何做壞事的男人。這話是我說的。在認識老爺子之前所寫的長篇小說《威風凜凜》裏,我曾經用這句話來描述一位慘遭屠殺的鄉村教師。屬於真理的神跡,潔淨無染,本真無邪,莫不是最深情感的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