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小野兔之死,那一陣,最怕的反而是租住地所在生產隊記工員的女兒。她比我們中最大的孩子略大。早幾年她就高小肄業不再讀書了。大家都說她很快會接替父親,因為她的文化程度已經超過父親。記工員的女兒大概患有鼻竇炎,長年累月鼻孔底下若是沒有鄉間所說的鼻膿,就會現出兩股鮮紅漬印。在小野兔之前,附近所有的孩子也都怕她,原因是這位記工員的女兒,從會吃東西開始,隻要一沾所謂有眼睛的食物就肚子疼。吃齋飯、念黃經的和尚尼姑們還能吃雞蛋,記工員的女兒連雞蛋都不吃。大人們所說的佛緣當然難以被孩子們理解,害怕的原因是大人們更為通俗地說,她是受天上菩薩差派下凡的。平時孩子們就有些躲避她,這時候便更明顯了。關於記工員女兒最後的印象是在小鎮的供銷社門前,同我姐姐一起互相教對方打毛線。也隻有打毛線時,我們才不怕她。之後不久她就嫁人了,似乎不到十六歲。婆家離開隻有十幾裏遠,我們卻覺得足夠安全,不用怕她了。
鄉土的童年,那些大樹上,一年四季都會吊著一隻隻碩大的“葫蘆包”。如果要用文字來規範,應該叫馬蜂窩。男孩子幾乎人手一隻的彈弓,最大的用途,同時也是最驚心動魄的用途,就是埋伏在各種各樣的地形後麵,對著高掛在樹梢上的“葫蘆包”射去。隻要被射中,就會有大群的馬蜂沿著彈丸的無形軌跡俯衝而來。此時此刻,孩子們便會齊聲喊著:日本鬼子來了!一邊將各自的身子一動不動地藏起來。這樣的日子每年都有許多,最盼望的就是將那“葫蘆包”一舉擊落。真的擊落了,又馬上變成我們的最怕。無數失去巢的馬蜂,會在頭頂上盤旋許久。最長的一次,我們曾趴在一條地溝裏整個下午都不敢抬頭,眼看天都要黑了,因為怕回家晚了挨罵,大家便學電影中的土八路,一步步地倒著往遠處爬。在鄉土的童年中,這樣的馬蜂並不可怕,馬蜂個頭很大,看得見不說,真的飛近時還能聽到嗡嗡聲。最令我們不寒而栗的是那種在地下深處做窩的土蜜蜂。土蜜蜂很小,哪怕是一大群飛到頭上了,仍看不見。在鄉土,能讓孩子們害怕到不敢下手的,從來就不是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反而是那些沒根沒底無影無形虛妄的事物。
關於土蜜蜂的傳說深深吸引著每一個孩子。土蜜蜂沒有馬蜂多,其中適合孩子們攻擊的更少。那些將巢築在石縫裏的土蜜蜂,孩子們看見了也會熟視無睹,唯有那種在土裏安身立命的土蜜蜂才能得到我們的青睞。傳說中,土蜜蜂的巢裏有大塊的蜂蠟,甜得不得了,又說附近的某某人曾經挖開一處土蜜蜂的巢,取出蜂蠟,最大的一塊有十幾斤重。這樣的傳說,沒有哪個孩子不相信。所以,一旦發現合適的土蜜蜂巢,常常會同時吸引幾群孩子上前發動攻擊。所用的方法大同小異,都是在鋤頭柄上係一根繩,由力氣大的孩子上前去,揮起鋤頭對準蜂巢進出口,猛地挖下去,然後扭頭跑回預先選好的藏身之處。其餘的孩子則抓住繩索,用力猛地一拉,蜂巢上麵的一堆火頓時飛揚起來。有一窩土蜜蜂正好在生產隊記工員家後麵的紅芋地邊。附近的孩子幾乎都來攻擊過它們。受到攻擊的土蜜蜂,很快就會從被鋤頭挖得稀爛的土堆中掘出新的出口,瘋狂地躥出來。有一次,正在家門口打毛線的記工員女兒,被憤怒的土蜜蜂當成了報複對象。女兒挨蜇腫成了四大天王模樣,記工員一怒之下,拿起生產隊的噴霧器,擰掉上麵的噴嘴,將長長的噴管直接插入土蜜蜂進出的土門,灌進許多可濕性六六六粉。本以為那些土蜜蜂必死無疑,哪想到時隔一夜,土蜜蜂們又頑強地從土裏鑽出來,翱翔在仿佛比我們更熟悉的鄉土之上。
記工員女兒的怪癖正是趁著這個時候往我們心裏打下深深的烙印。當我們一邊窺探記工員的動靜,一邊做那重新攻擊土蜜蜂的準備,隔得如此之近,一直十分了解的記工員女兒突然被人說成是有佛緣,大人們隻說一句話:若是鬧得土蜜蜂再次蜇傷記工員的女兒,當心菩薩會在夜裏敲你。在鄉土,人人都曉得菩薩會敲人。孩子們在一起討論菩薩如何敲人,方案全部來自大人。其實大人們也不清楚所謂的敲。有人說,就像大人打孩子時最方便的動作那樣,將手指彎曲起來,用那堅硬的關節狠狠叩那還沒長圓的腦袋。有人說,不過是用手在頭上摸一摸。有人說得厲害一些,形容敲就是往人的腦筋裏放入一件如緊箍咒般的東西。最為恐怖的一種解釋是,菩薩趁人睡著了做夢時,憑空一揮手,將一顆人頭變換成狗頭或者豬頭。關於此種神秘莫測的敲到底如何,至今我也不清楚,甚至連是否應該使用敲打的敲,來約定鄉土中人所共知的菩薩的敲,我也不敢說是十分正確。
那些普遍流傳在田野上的諸多鄉言俚語,從來就是字典與詞典的天敵,能用此“敲”來形容彼“敲”,已經是一般讀書人的僥幸了。
此前一年,我在一所名叫金家墩小學的學校裏讀三年級,學校隻有一到四年級,要讀五年級和六年級就得到很遠的地方去讀另外一所完全小學。教我們語文的王老師,女兒初中剛畢業,在家裏沒事,聽說搞社教的工作組領著一群民兵,要去附近的烏雲山,砸那山頂大廟中赫赫有名的菩薩,便跟了去。後來,在我讀高中時,也曾爬上了烏雲山頂。那一年,鬆毛蟲特別凶猛,漫山遍野青翠的鬆樹全被傷害,遠遠望去如同山火燒過。從省城裏飛來的安二型飛機撒過農藥後,當時還叫革命委員會的當地政府又下令讓所有學生上山捕捉殘存的鬆毛蟲,免得它死灰複燃。剛開始大家還很認真地去捉鬆毛蟲,特別是愛逞英雄的男孩子,大多不按老師說的用筷子夾,而是直接用手指去捉。更有將手掌攤開,讓鬆毛蟲在上麵慢慢爬行。這種事總是以無趣為結局,隨著被嚇得往山下跑的女生,在女老師的帶領下漸行漸遠。留下來的清一色的男生,不知被哪根筋絆動,突然發一聲呐喊後,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往頂峰爬。一九九五年秋天,有機會第一次登臨武當山,站在久負盛名的金頂之上,情不自禁地想起童年的烏雲山。在大人的言談裏,烏雲山上的廟宇曾經是何等恢宏,不說與峨眉武當平起平坐,起碼也是相去不遠。在武當山金頂,我更加相信這話。沒有成為名勝的烏雲山一樣很雄壯,能將許多的磚木石瓦運上山巔,再在岌岌可危的險峰上,建造哪怕成了廢墟也還動人心魄的鄉村廟宇,這樣的功夫會將心靈磨出老繭。鄉土的神跡,在它認為是必要時,就會表現得十分殘酷。王老師的女兒從山上回來,當晚就突發癲癇,在問遍鄉間各類名醫之後,作為鄉村知識分子的王老師也依了鄉間盛行的衝喜之術,將女兒嫁給了當地一位隻讀過初小的農民。婚後不久,王老師的女兒就因癲癇發作,正在洗的衣服沒洗完,便倒進水塘裏溺死了。凡是曉得的人,全部異口同聲地說,王老師的女兒讓菩薩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