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我放學回家鍋裏有一碗油鹽飯昨天,我放學回家鍋裏沒有一碗油鹽飯今天,我放學回家炒了一碗油鹽飯———放在媽媽的墳前!
一位老師從我這裏聽去這首詩後,忍不住往教室的黑板上寫。寫完第一句,班上有一半學生在笑。寫完第二句,班上大部分學生都笑了起來。老師於是說,等我寫完第三句後,你們要是不流眼淚,這堂課就算放假了。老師將第三句寫出來後,教室裏先是一陣沉默,隨後響起一片抽泣聲。
在不知《一碗油鹽飯》的時候,看到油菜花,早早就能聞到那濃釅的菜油香。有了這首名叫《一碗油鹽飯》的詩,油菜花一開,依然可以早早聞到濃釅的菜油香,同時,還能感到一種詩一樣的痛苦。
在苦澀的鄉土,鄉村人一直過著清湯寡水的日子。年年這個季節,他們總要沐浴在鋪天蓋地的開花油菜裏,用難得一見的快樂,傳說附近一些花瘋男女的故事。金黃黃的油菜花,讓在太深太久的壓抑中變得堅硬無比的幸福之夢重回溫情脈脈的情境。特別是女子,這種時候的目光,男子隻要與之對視片刻就會心旌搖動。被注視的女子內心柔情如水,思緒更比水長。有人在,女子看人如看油菜花。身邊的人去遠了,女子會從油菜花裏看到一種苦盡甜來的日子。掛在油菜花上的每一滴露珠,從來不會被她們看成是甘露。承載著鄉土生活的深情厚誼,小小的天外之物會將油菜花瓣沾在女子的寬衣大褲上,宛如城裏人假日郊遊時佩戴的花冠,又似二月十四日捧在手中招搖過市的玫瑰。哪怕油菜花瓣密密麻麻沾在身上,被目光曖昧的男人說成是從油菜田裏鑽出來的花豬花狗,女子也不會用手指彈一下,任由它們慢慢地揮發了水分,這才輕飄飄地灑落一路。在她們的眼裏,油菜花向來由三部分組成,一部分是花,一部分是菜,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油。花的美麗無須囉嗦,從田裏間苗扯回來的油菜秧是青黃不接時一碗難得的炒菜。沒有哪個持家的女子不喜歡這種不用油就能炒得油汪汪的嫩菜秧,她們更喜歡看全家人滿意地嚼著油汪汪的嫩菜秧,仿佛是過年時,嚼著那一斤肉隻切成十塊的紅燒肉。
鄉村女子是全家人的鹽罐、油罐、糖罐,這一點至今也沒有變。她們都一律害怕聽到男人不高興地評說菜裏麵沒有一個油星子。脾氣好的丈夫,說話時會小聲嘟噥,脾氣不好的丈夫,則會在桌上一拍筷子,說完這話後再也不開別的腔。多年之前,家在鄉村的那一陣,鄰居家的九歲女兒放學回來,見灶裏還是冷的,就燒火炒了兩碗油鹽飯。放工回來遲了的母親進門後,女兒笑盈盈地說鍋裏還有一碗油鹽飯。母親臉色一變,抬手就將女兒狠狠打了一頓。別的女人聞訊過來勸她說,自己的女兒都十二歲了,從來不曉得餓了自己做吃的,若是也能上灶炒飯,別說用菜油,就是用豬油,她也會半夜裏做夢笑醒過來。說著話,做母親的都哭了。少年時期的鄉村,因為母親破例炒了一碗油鹽飯而歡欣鼓舞,又因為偷著給自己炒了一碗油鹽飯而挨打挨罵的事情如星羅棋布。那位在詩的麵前大哭不已的看門老人非常後悔,兒子在世時最愛吃油鹽飯,他卻當成兒子太好吃了。如今,老兩口會時常炒上一碗油鹽飯送到才二十二歲就長眠不起的兒子的墳前,然後相互抱頭痛哭。
一九九三年,我參加一個名為“奔小康”的工作隊,在大別山區最南端一處叫香爐山的地方呆了幾個月。印象最深的是那裏的孩子也喜歡大人們作為獎勵或者寵愛而單獨為自己炒一碗油鹽飯。那些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在抱怨下輩對自己照顧不周時,依然說總聞到兒媳婦在灶上炒油鹽飯,他們吃的卻是鍋巴粥。其實,老人們也曾這樣過。那時候他們也很年輕,舍不得將家裏分得的一斤幾兩菜油三下兩下全灑在鍋裏,偶爾給孩子一點寵愛,就連粘在鍋鏟上的飯粒也舍不得舔一顆,都要用筷子刮到孩子的嘴裏。等到老邁時,回想當年遺憾,心裏的那份饞自然非常了得。可這時候,一口牙沒剩下幾顆,腸胃也消受不起堅硬的飯粒,老人們一邊望洋興歎,一邊用對兒媳婦的抱怨來強調往日想念,潛在的因素是,他們不甘心如此老去,像油鹽飯一樣噴香的好日子太少了,越是臨近生命終極,心中越是生出許多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