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像詩一樣疼痛(2)(2 / 3)

去過多少次長江三峽,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主要是不願意一一細想,總覺得隻需記住那份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大江大水就夠了。一如我們每天睜開眼睛都要麵對的許多日常世俗,有多少能長久留存於心裏永世不忘哩!是否記得去過三峽的次數真的不重要。那些一輩子活在三峽裏從沒有離開過的人,難道可以說他們隻到過一次三峽嗎?所以,一個人除了永生與某個地域生死廝守外,在不得不有來有往的時候,重要的是對這一類與靈魂有約的事物刻骨銘心。

或者逆水行舟,或者順流而下,這是一般人去三峽慣用的方式。最初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嚐試的,那時候還沒有《泰坦妮克號》,無論豪華遊輪還是普通客船,大家都習慣站在船舷兩邊。後來有了這部電影,浪漫的船頭也難見到有情侶站上去。三峽是屬於兩岸的,乘船人心裏都有一種伸長了的手臂,撫摸著隻有江濤才能臨幸的石壁的隱私,更想微微抬高自己的頭,嗍一嗍開在輪船頂上的乳白春花,吻一吻與船艙若即若離的蒼紅秋葉。

我之所以棄舟楫而登陸,腳踏實地行走在陡峭的大江兩岸,就在於見到了這位將自身掛在江邊陡峭石岸上的老人,和那一滴掛在宛如礁石刻成的下巴上的淨水。老人雙肩上的背簍裏裝滿了許多故事,有她自己的,也有別人的,還有與任何人都不相幹的。苦樂情殤都隻屬於眼際裏唯一的長江和數不清的高山大嶺。行走在破碎的山路上,總要遇見如此背在女人肩上的背簍。二〇〇一年春天,在長江最大的支流清江邊的長陽縣,參加中央電視台的一個送書下鄉活動,一位小學女生送給我一隻被編結成旅遊紀念品的小小背簍。在伸手接過的那一刻,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能夠放在巴掌上的紀念品精巧可人,完全不像幾年前在三峽一帶行走,看到的一隻隻背簍,和那些背著背簍的女人。

大江浩蕩!大嶺浩蕩!大船浩蕩!一個人用盡遊曆的目光也隻能看到三峽的雄奇瑰麗,隻有懂得了背簍,才能懂得鄉間苦礪亦即這山水般蕩氣回腸。在三峽大壩截斷江流前所剩無幾的年份裏,這樣的背簍給當地女人平添了更多憂傷。每每與她們不期而遇,我都看得見那一雙雙的眼神,其中的複雜,宛如高山上絕不放過每一滴落雨的無底天坑。曾經在心裏閃過這樣的描寫,背簍之於三峽中的女人,是秀目,是玉乳,是美臀,出門時雙肩不負背簍的女人是不完整的。還進一步認為,總也不離女人肩上的背簍,是如此山水之間芸芸眾生得以繁衍的另一種生命寢宮。無論如何來看,在表麵,一江兩岸亙古不變的背簍仿佛是山裏女人肌體的一部分,就像那位坐在石階上的老人,人坐在第一級,背簍墊在第二級,同時靠著第三級。不管外來者如何察看,她自己分明是在享受著一份人生的愜意。

與空闊背簍相依相偎的老人,不錯過一滴淨水的老人,在江邊,當然會有自己的追憶。她將過去的一切從山上背下來,又將一切的過去從江邊背回去。無須多問,從一滴水裏就能知曉,老人年輕時同所有女子一樣,嫁到別人家,滿三天的那天早上,就得背上背簍,從高高的山上下來背一桶江水回家。如此多日,直到練就了一滴不漏的功夫,才算得上是婆婆的媳婦、丈夫的女人。那時候的新娘子才敢在丈夫麵前笑一笑,再放心大膽地在丈夫懷裏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隻有走在破碎的山路上,才曉得緊鄰長江的油菜花為何開得如此驚心動魄。在地理上被稱之為喀斯特地貌的這些大山,太害怕幹旱了。半個月不見雨水落下來,大大小小的天坑比人還焦渴,張開大嘴拚命地吮吸著有可能變成水滴的每一絲潮氣。女人們則紛紛背上背簍,出家門一步一步地沿著陡峭山崖下到江底,將一隻木桶灌滿水後放回背簍,然後又一步一步地爬向突然變得遠在雲端的家中。

有一天,一位女人背著因為水而變得格外沉重的背簍走到一處山崖下,忽然聽到頭頂上有一群家畜在吼叫。女人曉得那些畜生聞到了水的氣味了,不敢再往上爬。等了許久,畜生們不但不肯離開,最渴的那頭牛等不及,竟然奮蹄闖下山崖,摔死在女人麵前。天要黑了,女人不得不哭泣著往這必經之路上爬,她明白接下來會是何種局麵。女人剛剛露頭,家畜們就衝上來將她撲倒,背簍裏的江水一滴不剩地潑在岩石上。牛們、羊們和豬們,拚命地將自己的長嘴巴貼上去,吸啊,舔啊,舌頭磨破了,岩石上變得血紅一片,也不見它們有片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