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像詩一樣疼痛(2)(1 / 3)

玫瑰風流,牡丹華貴,哪怕隻是口口相傳,也能使生下來就讓油菜花香的女子輕易地成為他們的收成。將玫瑰和牡丹做了夢想的油菜花們,打電話回來,寫信給家人。她們的生活被描述得越好,堆積在鄉土的擔憂就越多。打情罵俏之時,他們也隻會用鄉土女子幾乎沒有一點希望去做的女明星和模特兒來取樂。即使是這樣,仍然找不回過去那種百分之百的快樂。他們要身邊的女子也學母貓那樣邊走邊扭屁股,那聲音總會在極短時間裏,經曆從壓抑到發泄,到更壓抑的變化。隻有少不更事的小女孩才會用油菜花裝飾和打扮自己。小女孩還沒有長出一副能夠看透這類燦爛的慧眼。小女孩的小腳,尚不足以支撐其去到遠方,賞析別的花朵。這就是命定,不等一個人有意識長成,就已在隨手之間作出選擇。油菜花開在鄉村的命運裏,油菜花可以開出不計其數的花朵,而鄉村的命運永遠隻有一種。

隻要季節合適,這命運之花就會在鄉土的每一個角落裏開放。那一年乘飛機去西藏,在變矮了的高天上,俯瞰壯麗的高原,一樣地到處都是油菜花開。這是鄉村命運最燦爛的時刻,目光領著心情從高處流下來時是如此,當心情推著目光往高不可攀處爬行時更是如此。最典型的莫過於五月間行走在長江三峽,身在穀底仰麵朝天地向上看去,隻為對著幾乎就是絕壁處的小片小片的油菜花投以驚鴻一瞥。

用不著油菜花來證明,任何鄉村都是名符其實的,唯有三峽是一個明顯的例外。來來往往之人是否曾經這樣想過,三峽過去是鄉村,現在是鄉村,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仍然是鄉村。誰也說不清古往今來有多少語不驚人誓不休者,給三峽冠以多少驚世駭俗的美譽之名。他們用詩詞歌賦誦唱的許多,都無法成為本地的日常生活,也無法改變三峽是為鄉村的本質。橫亙在鄉村三峽眼中的,是寡婦崖、鬼門關、是白骨塔,是那些千方百計地栽種下去,唯有開花才能收獲的油菜,是那些蜿蜒小路,棉線一樣從斷嶺殘峰上飄掛下來的垂垂歎息。群峰之上的神女、峽穀中的兵書寶劍、夔門裏看日出等等都是當地人的身外之物。為它們寫詩作賦的也都是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和李賀等等匆匆過客。

用詩詞歌賦堆砌的三峽是怪異的。就像明朝崇禎五年,巫縣朝陽鄉一帶山間常於月夜見到的兵馬旌旗之狀,聽聞到的鉦鼓喧嘩之聲;清順治五年,巫山縣城東草屋中梁,偶如蟲蛀,粉末落地如銅錢,頃刻化為奇莖異葉,布地而生,廣闊數尺;

到了順治九年,霜降節月夜,星光燦爛,忽見中天一物,蜿蜒如龍,頭爪分明,金甲奪目,直透碧空;康熙元年,當陽山有白霧三團,從天而墜,化作兩匹白馬,後化羊數千,自東往西而去;康熙十六年,柳樹坪、錯開峽一帶,天降血雨,大者如錢,凝於石上如紅膏;康熙二十四年十月初七,空中有聲如炮,野雉皆鳴;道光二十七年,四鄉夜聞千軍萬馬之聲,縣民稱之為過陰兵;一九八三年二月,梨子坪林場山巔出現佛光;一九八五年秋末到初春,七裏鄉長興村二組江家一株生長約五百年的梅麻樹每晚發出吼聲,方圓兩裏之內可聞。縣誌上記載的光怪陸離之事,很快就在本地人的生活中化作平常的故事,用來打發茶餘飯後的鄉村時光。

平常如一切鄉村,才是三峽的真品質。一滴水在一隻幹癟的下巴上晶瑩地閃爍著。

一位老人感覺到了它的分量,伸出虯痕斑駁的手,仿佛從沙礫中尋覓到一顆瑪瑙,輕輕捋下水滴,小心翼翼地捧起來送到自己的唇邊。

關於水,這是我記得最為細致的細節。記得它的地方,是在新灘,那裏曾經是三峽中最險要之所在。仿佛不甘心葛洲壩建成後對其雄性的消減,一九八五年六月十日淩晨的新灘,用命定中的全部力量,將半壁巫峽從吳淞達程八百米處推入江中,激起怒濤八十米高,一千五百六十九間房屋也不及平時打水漂的一塊瓦片,山崩地裂水拍雲崖,還沒來得及說聲不好就沒有了。

當年的新灘誰也去不了了,我去的新灘是後來的新灘。從“屈原一號”客輪上下來,跨過晃蕩不已的跳板,小小的碼頭上還散布著當年大滑坡飛來的十幾塊巨石。穿過巨石群,才有一道人工開鑿的石階通往位於半山腰的小鎮。

老人就坐在那石階上。因為枯水,又因為老人的手過於蒼老,那石階,愈發顯得太高。坐在石階三分之二高處的老人,拿著一隻不知用過多少次的舊礦泉水瓶,半瓶淨水映照出一江濁浪,她卻絲毫沒有詩中形容的飲馬長江的樣子,目光渾濁湧動的全是幹枯燥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