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像詩一樣疼痛(4)(2 / 2)

常常地,一個人在鄉村行走,心裏感覺不到自身。能夠持之以恒地麵對曠闊蒼茫的鄉村,隻有鄉村本身。鄉村的欲望太大了,大到根本無法行動,如同要找一架上到天堂的梯子,且不說天堂孰真孰假,要做那樣的梯子,就得栽種一棵比天還要高出兩寸的大樹,否則就搭不上去。一如當下普遍的借貸,那些有本事從銀行弄來幾個億的人,從沒想過要徹底還清債務。太大的東西如一座山,人在山上住著,還會想方設法過好日子。相反,那些小戶農家,借得幾百上千元信用款,到期不還,或是牛馬,或是房舍,就保不住了。所以,小小的東西是石頭,走到哪,背到哪。離開鄉村,多數人不得不變成石頭。所以才能追隨欲望越來越遠,直到將鄉村拋在塵土飛揚的起源。

鄉村的天空漸漸暗淡,鄉村的季風反複無常,總是如耳光響亮一樣的詩曰:東風惡,歡情薄,春如舊,人空瘦,桃花落,閑池閣,世情薄,人情惡,曉風幹,淚痕殘,人成個,今非昨———此種千古絕唱,響遍斷腸之聲幽幽,在那重重煙雲背後的陸遊與唐婉,如何不是當下的鄉村與詩!

是誰讓我們再也難以與鄉村執手,是詩嗎?這樣詰問,對詩的不公正很明顯。

一九九五春天,在義烏開往杭州的區間火車上,坐對麵的是一位畢生教授詩歌、聲名遠播的大學中文係教授。三天前與其相逢時,我就想找機會同他聊聊那首《一碗油鹽飯》。在我心情沉重但又詩情激昂地背誦之後,教授不僅沒有表一個標點符號的態,連哼哼都沒有發半聲,便將目光移向車窗。那時,杭州到義烏一線還沒有開始經濟起飛,彌漫在硬座車廂的鄉村氣味,不可避免地闖入我們所在的軟座車廂。在強烈的人畜混合體臭刺激下,明知詩壇上的事大多是由眼前這位教授說了算,我仍然堅持說,《一碗油鹽飯》若是進不了詩歌史,那簡直是天理不容。這話一半是解嘲,一半是解恨。由此引申開來,我們沒有理由責備詩,也沒有必要刁難詩人。真有症結,那也是由於時下的詩意發生了社會性位移。在這樣的位移之後,詩意還可靠嗎?

那叫大浪淘沙的,不就是一場大水過後,泥土和細沙全被衝走了,河床中能夠留下來的起碼也是礫石的經典描述嘛!若要經得起千千萬萬的洪流,則隻有那些如小山般的巨石了!誰也休想讓我放棄內心的堅持!我的眼睛明白地看見,無論是流經城市的江河,還是隻在鄉村泛濫的溪流,用幹涸之後的故道來推測之前的汪洋與滋潤,是毫無信用可言的。或許一個時期的曆史本身就是一種詩意。然而,我們的眼睛也沒有白白地浪費滋潤它的營養,隻因為不會說話,才沒有大聲呐喊,憑著那唯一的特質,讓一汪汪淚水映照出曆史的種種謬誤與荒唐。曆史真相隻存留在欲望之外,真的詩意同樣隻能緣於欲望之外。在物質的欲望惡性膨脹時代,那種萌發在虛擬世界中的詩意反而是真實和真誠的。

鄉村不是詩意之經典。田園牧歌不是鄉村之經典。在李白的黃金時代,還有杜甫之草堂詩意。處在日常情況下,對已經收獲頗豐者而言,詩意與物質無關。回到緊隨其後的許許多多的人中間,要實現這樣一個求之不得的欲望,哪怕與別人打死架,哪怕別人說是認賊作父,也要用詩意來表達對好不容易據為己有的物質的由衷讚美。如此就可以解釋,在鄉村被毫不留情地拋棄於腦後,人們還要在精神上蒙受前所未有的痛苦,順藤摸瓜尋找過去,其根源正是詩意迷失。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溫柔回想他們昔日濃重的陰影;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者真心隻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淒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在已經找不回詩意的當下,還沒老的我,心甘情願地希望被當成老男人,方便與不會年輕、也不善於年輕的鄉村做一個心懷詩意的夥伴,就像寫上麵這首詩的愛爾蘭詩人葉芝那樣,將“歎世事無常,人生常恨水長東”的英雄氣短,將“回首來時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浪蕩瀟灑,將“日日花前常病酒,鏡裏不辭朱顏瘦”的悱惻纏綿統統化為一往情深。

詩會放大鄉土的悲歡離合。沒有詩的鄉土更好,索性在沉默中潛行。

沒有詩也就少了一樣疼痛,即使有人在痛,也不會傳染開來,還有可能在平靜中接受現實,而不去一次次輕彈男兒之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