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人家隻是普通的挖煤人,而非“礦主”。什麼樣的人才能被稱為礦主?首要一條是,井下出事故死了人,自己連問都不用問,可以繼續每日每夜的花天酒地。其次是,至少要在當地弄個“政協委員”或者“人大代表”的頭銜,然後無論出現在哪裏,隻要見到挖煤的人,不僅自己要翻臉,就連家裏的人也要跟著吐唾沫以自淨。
每一次與來自山西的作家朋友見麵,都能感受到其眼中含著的那些因為煤而生出的淚花。他們曆數京城內外一些天價豪宅,如何被來自他們那裏的礦主們五套十套地批量買走。每逢交易,毫無例外都是現金,那些天曉得被他們窖了多久的可憐的人民幣,因為太多,還因為受潮了,以至於那些被專門聘來為“山西煤老板”點錢的售樓小姐,隻有用吹風機溫柔地吹過一陣,才能將從各種各樣的豪華越野汽車後備箱裏搬上台麵的大堆人民幣點算清楚。這些將京城的豪宅當成玩具一樣買賣的礦主,從一開始就清楚明白,煤是錢,是財富,其他一概都不是。這些名叫礦主的人,所繼承的非但不是自宋朝以來,由於煤炭業的發展所帶來的各種人文進步,甚至相反,唯有坐在悍馬越野車中,才肯朝著煤礦井架望上幾眼的礦主們,有本事將埋藏在千年古礦道中的各種血腥與肮髒,全部尋出來翻曬一新,作為自己的全身披掛,卻不願去問候身旁比比皆是的新寡女子與孤兒。
曆史上,無論哪個時期,鄉村中的百姓總是最窮苦的。而最窮苦的百姓,命中注定是各種死難的天然鄰居。在那些被霓虹燈照耀著的窗口背後,如果不用良知,有誰能夠用肉眼望穿鄉村?無須誇張,在事實麵前,早就應當承認,那些愈演愈烈的礦難,絕對不是普通意思上的安全意識與安全技術方麵的問題。唯有看清生命如何在幽深的礦井裏掙紮,感受到人性如何在金錢的血腥中摸索,我們才有可能清楚明白,煤礦之難,根源在於鄉村有難。
富饒的鄉村當然會風景如畫,貧瘠的鄉村同樣也會風景如畫。是那些既看得見又看不見的意識形態將二者區別開來。唯有這樣的文明,才不會隻讓鄉村中人獨自深入到黑色礦井中,用柔軟的血肉之軀,用脆弱的神經骨骼,孤單地麵對陰險的瓦斯,以及不是天崩地裂勝似天崩地裂、不是山呼海嘯勝似山呼海嘯的種種災難。來自鄉村,也隻能回到鄉村的挖煤人,任何稍有權威性的媒體或機構,甚至於個人,都不會將他們稱之為工人。事實上他們本來也不是工人。他們用來挖煤的方法,一如在遙遠身後的鄉村中種種墾植。他們用來挖煤的思想,一如在昨日家中盤算田地裏的收成如何能養家糊口。他們離家千萬裏成群結隊地鑽進某座礦井,唯一的快樂就是可以活著帶上比黑血還要血腥的一點貨幣,回到妻兒與娘親身邊。
人所相信的是眼見為實。在我的那種由“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童年時代,同班同學的煤礦工人父親,其身份還是十分可疑。即便是特意穿上礦工的勞保服裝來學校看兒子,也難得有人認同其是地位崇高的工人老大哥。不僅家裏的菜地是他必須種的,每到雙搶季節,他還得趕回來,等不了進家門,就在田邊挽起褲腿,一步步地邁入泥濘中,幫助妻子多掙幾個工分。
所謂休假不過是一種美麗的借口,就連與愛妻共度久別之後的春風,也不過是扔在長途汽車上的一場美夢。又譬如,也是那個年代裏,不要說那些動輒有事驚天動地的鋼鐵工人,也不要說那些必須軍事管製才能控製的鐵路工人,就連潔淨柔順的紡織女工都能夠組織起來,間或做出幾件足以使人歎為觀止的造反業績來。在舉世皆驚的紅衛兵大潮中,不是沒有出現煤礦工人的旗幟,隻是他們連風都沒來得刮一陣,就如雲霧一樣散去,後來發生的一場場暴風驟雨,基本上再沒有他們的事了。
與英國煤所帶來的變化相比,思來想去,一切都在指向意識形態。最早的煤,大家都一樣將其等同於金錢,後來,有的變化了,進步了,認識到煤的背後是文明。那些不願意變化的,不肯進步的,則繼續原始形態,隻看見那些拚得性命從千百米深處挖掘出來黑色物質在散發著金錢的光澤。
意識形態的煤,決定著文明歐洲。被古典的莎士比亞痛斥的商人,在文明的背景下,並非百分之百心甘情願地設計了今天的煤礦,如怕它在一千五百米深處,當瓦斯濃度達到百分之一點五的警戒線時,礦山用電就會自動脫閘,中斷作業。井下新鮮空氣濃度不達標,係統也會自動“罷工”。二〇〇五年七月十一日,自一九四九年以來新疆傷亡人數最多的阜康煤礦礦難,根據他們自己的記錄,礦井在七月一日時的瓦斯濃度達到了百分之五點八五,八日竟然達到了百分之二十六點六五,十日仍然達到了百分之五點三。按照操作規程,當瓦斯濃度超過百分之一時,井下也應立即停止作業。看上去比歐洲標準還嚴格的操作規程,在沒有成為一種文明之前,隻要拿來與金錢稍作比較,種種記錄在案的危險,都變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