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在記憶中生長(1)(1 / 3)

依一個人的血脈所係,筆者鄉村老家理所當然隻能在黃岡。

由於區劃的變化,如今的老家所在的那一片鄉村被劃歸一個新生的縣份:團風。在讀到那份貧困縣名單時,我在心裏堅定地認為,假如團風縣不是出現在貧困縣名單確定公布之後,肯定不會拉下它的。那一帶情形之窘迫,在我連年清明節回鄉給爺爺掃墓的短短旅途中顯得越來越甚。在爺爺隻能跟在他的母親後麵沿鄉乞討時,這一帶最大的出產是水稻,最有名的特產是荸薺。爺爺百年之後,在天庭裏俯瞰,水稻還是該綠的時節綠,該黃的時節黃,那些他不再認識了的年輕的鄉親,依然在那最冷的節氣裏,將褐色的荸薺從潮濕的泥田裏挖起來,一堆堆或一袋袋地擺在公路兩旁,餘下要做的事情便是一天接一天重複演繹早已是經典故事的守株待兔。這樣的路,總有一端是要通向城市的。

那一帶往西去不遠就是武漢。

年輕的時候,爺爺沒有去那八十裏外的黃州城,或者是兩百裏外的漢口,而選擇翻過一座回龍山就能抵達的林家大垸,在那裏當了八年專事織布的雇工。後來的敘述,爺爺一直都在體現自己的感受,那八年是他前半生中最好的時光。

我們隻能從爺爺與父親的回顧中,體會到那時候在上巴河邊,有一個叫張家寨村的小地方,和由張家寨村管轄的更小的村落———鄭倉,爺爺一家人曾經是何等苟延殘喘地過著日子。那一年,離休之後的父親回到曾經工作過的黃州城,帶著我去看一位長輩親戚。去之前,父親在商店裏買了一款最好的女式皮鞋。在被父親稱為表姐的長輩家中,父親幸福地回憶,當年自己腳上穿的鞋,都是她親手做好後送給他的。父親的表姐輕輕一笑裏卻泛出一層往日辛酸。她說父親他們兄弟幾個,臘月裏還光著腳在地裏跑,她出嫁後婆家的日子還過得去,所以才能在每年落之前,替父親的三兄弟各做一雙布鞋過冬。

那一年,父親第一次帶我回到這片祖宗之地。

那是一個荒秋,田野間到處生長著葉片同小鋸子一樣厲害的芭茅,除了豬牛等因為有著堅固皮膚敢與之接觸,其餘羊和兔子等稍顯嬌嫩的食草動物,都會對其畏而遠之。父親他們在童年的大多數時光裏,隻能光著腳四處奔走,別的都不去考慮,單單這在皮膚上輕輕一拉便是一道血縫的芭茅,足以讓他們吃盡苦頭。

依照爺爺之說,父親他們出世還是趕上了那個時代家中最好的時光。爺爺雖是獨生子,曾祖母也隻有討米要飯才將他養大。奶奶替爺爺生養了一大堆兒女,卻沒有討米要飯。為此,爺爺在心裏和嘴裏,對那戶很久以來一直被人稱為地主的人家充滿深情厚誼。雇用爺爺的是後來出了一位影響當代中國曆史進程的大人物的林家。如今,林家那些並非嫡親的後人,在私自設立的紀念館裏向慕名而來的人介紹說,林家有良田四十九畝、山林三百多畝、房屋三十五間,另外還兼營織布工場一座,其當家人林明卿還執掌著宗族之權。爺爺沒有這樣統計過,在極端講究階級陣營的“紅色恐怖”時期,別人來問,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都回答說林家最多不過是富裕中農。等到隻剩下自家人時,他又會在提起林家的成分時,毫不猶豫地稱之為地主。同時,爺爺還會解釋說,當初,那戶人家也是很普通的。爺爺曾經不無輕蔑地說起,直到那個頭上長有瘌痢的少年,像後來統率千軍萬馬那樣領著一幫膽大妄為的孩子,砸了回龍山上那座廟裏的菩薩,那戶人家才開始顯得與眾不同。爺爺這樣表裏不一,很明顯是感情用事。因為他一直對我們說,林家當家人待人非常好,林家老大也從來沒有做過大少爺,相反,一直是他工餘時間裏的玩伴。

八年時間,足以讓一位雇工同雇主之間產生一種特別的情感。十幾年後,隨小兒子統帥的大軍一道進入北京城,開始頤養天年的林家當家人還記得爺爺,專門托人帶信,要爺爺去北京,仍舊在林家做事。曾與爺爺一起在林家的另一位雇工去了。幾年後,退役回鄉,享受副營職待遇。爺爺沒有去,但他一直判斷,其實是林家當家人在北京過得沒趣,想讓他去陪著說說話什麼的。爺爺一輩子從不承認當過長工,他一遍遍地向那些愛說長工二字的人解釋,自己隻是在林家當雇工。與人激辯時,爺爺還愛說自己是織布工人。最激烈的時候,他更是大聲嚷嚷說自己是工人階級。一邊說話,一邊還將手伸向腦後,拍打著脖子上因為長年低頭織布而生長出來的像一隻碗倒扣過來的肉球。關於工人階級,更有說服力的是,爺爺隨我們從長江邊遷來大別山腹地時,縣城裏正在興辦織布廠,有關方麵幾次來人力請,要爺爺去給那些新招收的工人們當師傅。爺爺沒有選擇去發揮自己的技術專長,寧肯留在離兒孫最近的畜牧場裏,終日裏沿著河流放牧鵝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