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在記憶中生長(2)(2 / 3)

過眼驚心的事,總會有其發人深省之處。

站在峰頂,能將萬裏長江悠然攬進早上清霧傍晚的濃霞,這樣的回龍山仍然不高不大,隻因生就在黃州城外而名噪。在太多崇山峻嶺堆起來的鄂西,信手掰下一塊岩石,就能與其媲美。相比大水井旁的那戶人家,回龍山下最是顯赫的林家,全部家業也比不上人家的一座繡樓。薈萃了當地頂級民間藝術的繡樓,後來做過農民夜校和大隊隊部,一道道方便女子行走,又不給外麵男子開方便之門的精美樓梯,儼然是銀子鑄成的。一扇扇可以讓樓上女子一邊做著手紅,一邊隨心所欲盡觀山水風情,又不使各方閑雜人等暗窺閨房生活的窗戶,怎麼看也是金箔包裹而成的。女子再好也要嫁人,紅顏再美也會衰頹。雕梁畫棟的繡樓還不是居家住宅主體。繡樓隻是一雙美目、一對紅唇和一段短短的青春。隻有那些處理家政、料理家務、供各色人等日常起居的院落與樓群,才是這個家族安身立命之所在。那大大一片經整體設計,統一建造起來的房屋,麵積大得將整座林家大垸裏的房屋全部相加也還比不上。大水井旁的那所大宅,單獨占據著一座山坳。而被稱為林家大垸的那處山坳裏至今還散居住著不少林氏宗親人家。

離天下名城黃州不過咫尺之遙、與曆史名鎮漢口亦在極目之間的大戶林家,竟然被遠在深山之中,過去現在都不值得評說的土財主比較得渾身冒酸氣!

多少年間,從養育地鄂東出發,鄂西、鄂北和鄂南,不算是走遍了,隻能稱為到過多次。這樣的到過,使深刻關懷鄉村的內心生出更多思忖。在那些交通不便、山高水深之地,富人反而比城郊之地更加突出。隨著曆史的延續,如此突出的意義越來越清晰。在廣袤的鄉村,富人之富不僅僅是財富,更重要的是意識形態的豐富。一如大水井旁的大戶人家,不管承認不承認,都是其方圓十數裏的鄉村核心所在。在鄉村,天旱水澇固然是首選的天敵,在天命的暗示下,鄉村隻能是逆來順受。天不下雨時,為其供上自家僅有食物,老天爺不見得領情。洪水要泛濫,將犁鏵熔化了,鑄成銅牛鐵獸去鎮壓也難濟其事。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誰有本事去老天爺那裏討要公道呢?相比之下,遇有酷吏兵匪等人禍,鄉村的表現就會水漲船高了。鄉村不歡迎官吏,鄉村更不喜歡兵匪。很多時候鄉村之所以虛弱,就在於其在天地間漫不經心地散落,就像一堆黃沙,攥在一起時還能對溪流有所阻擋,一旦拋撒開來便毫無用處。所以,像大水井旁的那類大戶人家的出現,實質上是人文鄉村慢慢積澱起來,也是鄉村對自身代言者的集體默認。城郊之地,有錢人是注定要將主要收益消費在城市裏。在城市的遠方,那些家產巨大的人家,並非比城市近郊的富人們擁有更多財富,而是他們將一點一滴的情感與一分一厘的金錢,全部交給了鄉村。也正是如此,在這些人看來,鄉村的利益即為自身利益。由他們作為中堅力量代表地方,主張對兵匪的明爭暗抗,對官吏的軟拖硬拗,也就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爺爺的情感是古典的鄉村情感。爺爺從不抱怨的“地主”

作為一個階層,在鄉村存在了千年之後,隻用短短幾年就被他兒子勉力參與的土地改革和接踵而來的合作化運動徹底鏟除。

幾年之後,他的兒子又差一點被別人所鏟除。

在父親的個人履曆表上,家庭出身一直是“雇農”。身披最理直氣壯的政治保護色,父親在文化大革命中還是被狠狠地揪出來,真的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隻差那麼一點就要“永世不得翻身”了。父親被批鬥完全是因為他當了官。父親被批鬥時,爺爺自己不敢去看,總是要年紀尚小的孫子到現場去,看了之後,回來再與他說。一朝為官了,父親履曆中的“苦大仇深”就失去保護作用,成為鄉村一直以來最為憎恨的“酷吏官僚”。實際上,與父親一起接受徹底批判和殘酷鬥爭的鄉村官員,莫不是同一出身,最不好的也隻是後來娶了地主家的女子為妻。對父親他們的鬥爭是空前的,其深刻程度遠遠超過其時鬥爭地主們的那種表麵上的如火如荼。作為一個階層已經消失的地主們,生命個體還在延續。但在那些事關地主的鬥爭會上,聽人們喊口號,除了少不省事者,成年人們的肢體語言,總讓人覺得有些溫情脈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