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村中,這樣說人狠時,重要的是在表示,惹不起。最惹不起的“狠人”就是種種無賴了。
當時的鄉村讓我們極為無奈,多少年後回頭去看,所有不好的感覺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慶幸。在鄉村的環境中成長,哪怕不做任何事情,憑著時空的發展,也比陷入無奈和無賴的迷魂之中更加有效。關鍵不是當時自己是否取得了優勢,而是後來的命運和人生,那才是一輩子的事。在鄉村,熟用無賴與野蠻,可以輕而易舉地取得了眼前利益。如果以此作為最佳途徑來展現自身價值,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到頭來就會出現致命損傷。損傷之痛波及的還是無辜的鄉村。
在母親的病床前聽工友談話,我心裏就在不斷地閃現,那位買了水電站的人,會不會是當年掐我脖子的、或者是當年打我弟弟耳光的、再不就是拿著彈弓與土手槍指向我的少年?這不是憑空猜測,而是完全有可能的。經過土改後的鄉村舞台上,富裕階層消失了,斯文的讀書人消失了,甚至老老實實勤扒苦做的農民也見不著了,浮現在各種事務之上的幾乎都是眼前利益的投機者。其景象宛如田野間旋風突起時,舞動得最誇張的總是一些最無用的東西。
在電子傳媒越來越發達的今天,鄉村中許多隱秘也還不能抵達昭然若揭的程度。那些在社會新聞中讀到的除了時間、地點和人物不同,情節完全相似的故事,宛如一幕流傳在鄉村草台戲劇在重複上演。某個孤苦伶仃的母親,含辛茹苦養大了幾個兒子,沒想到其中一個壞事做盡天理人倫都不顧,母親不得不秘密召開家庭會議,宣布自己的決定,選擇一個出其不意時機,家裏的人一擁而上,將那個以為沒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家夥,活活地打得一命歸陰。母親的想法很簡單,自己生的自己殺,就當是養了一頭畜生。警察卻不這樣認為。在他們逮走了所謂的凶手後,鄰裏鄉親紛紛聯名具保,上書請願,要求對懲惡英雄無罪發落。每當有這樣一幕發生時,文明社會所感歎的總是文明本身,殊不知在道德與法律之外,還有更重大的關於鄉村未來的意識形態。
有一個十分緊要的問題:在我們的文化傳說中,日常當中的鳥類,為何獨獨隻有喜鵲是那樣的招人喜愛?二〇〇五年春天,一對野斑鳩,飛到我在東湖邊家中的窗台安營紮寨。每天隔著一道玻璃與它們打照麵,免不了也會進到我的想象中。越來越被人當作俗物的鄉村,本質上決非俗物,隻是因為社會的境界低俗了,時代的審美低俗了。鄉村的精髓本是處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位置上,沒有人能獨占,也沒有人能夠真正予以摧毀。就像那種與斑鳩迥然不同的喜鵲。鄉村的模樣,恰如喜鵲的模樣。鄉村的聲音,也恰如喜鵲的聲音。無論是獨立枝頭,還是穿越雲天,喜鵲是從容的,安詳的,優雅的,高貴的,哪怕摧毀就要發生,也還是有尊嚴的。斑鳩們除了正好相反的品行外,還有一些習慣讓人生厭:鬼頭鬼腦,從不正眼看人,永遠有事沒事地故弄玄虛,好好地也要猛地一拍翅膀,發出驚心動魄的音響,不曉得的還以為真有驚怵懸念發生,定下神來去看,賣那麼大的關子,根本不是要一飛衝天,往往隻是躥出百步之遙。
這些事物的深處萌動著關於鄉村的認知。什麼是鄉村的中堅力量?什麼是鄉村的穩定因素?正像我們所看到的,是斑鳩的,還是喜鵲的?
在城市的某個夜晚,與幾個頗談得來的朋友憑著東湖邊一處酒吧的臨水欄杆,靜坐在夜風裏。這酒吧有些年頭了,十年前,八年前,五年前,大約是這樣分期的,先前的主人堅持不了,經過一次次轉賣,才變成重溫鄉野歸還自然的主題,於是人氣就旺得不得了。有湖水,有泥塘,有荷香,有清露,分明是從附近高樓刮過來的風,吹在肌膚上的感覺就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