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一年秋天,行走在鄂西山區,從來鳳縣城驅車不到十分鍾就到了湖南省的龍山縣,這是全國挨得最近的兩個縣城。當地的文化人興奮地告訴我,離龍山縣城不遠的一座小鎮上發掘出一座古井,掩埋在裏麵的竹簡超過了有史以來所發現竹簡的總和。更有意思的是,在古井的上層,有被烈火焚燒的痕跡。故而,推斷這亦是當年焚書坑儒的野蠻行徑的活生生的證據。上高中時,由於“批林批孔”的需要,新教材中將秦始皇焚書坑儒說成是為了統一度量衡,實現全國統一。這類服務於當時政治的觀點,自然難以在日後成為主流學說。然而,秦始皇一統中華之偉業,總是被其暴君形象所掩蓋。追究起來,顯然是由於“焚書坑儒”傷害了太多讀書人,以至於千年之後還得不到原諒,因為,唯有文化才能深入骨髓,而代代相傳不可磨滅。
其實,隻要稍稍留意,就能發現“屠蜀”之罪名是不可以記在張獻忠名下。正像前幾年曾經流行過一個小笑話,說是某某報紙上的內容,除了日期是真的以外,連天氣預報都是假的。
在所有史書中,編年史是最真實的。也正是編年史告訴後人,明末清初時期的四川,從一六四四年張獻忠領兵入川,到一六八〇年清軍入川平定吳三桂叛亂,在連綿三十七年的戰亂中,張獻忠隻存在了最初的短短三年,一六四六年,清王朝即宣布張獻忠已死。同樣是史書記載的:“民賊相混,玉石難分。或屠全城,或屠男而留女。”一六四九年的這份屠城公告卻是由清王朝頒布的。
絲毫不是忽發奇想:如果張獻忠沒有集體屠殺那麼多的秀才、舉人和進士,後來的一代代讀書人會不會對他手下留情?就像後來太平天國時期,如果楊秀清不是將一個接一個的女才人強行納做小老婆,他在各種書籍中的個人形象會不會要改善許多?
需要商榷的是,上過私塾的張獻忠,是讀過書的種田人,還是種田人讀過一些書,或者根本就是由種田人變成了讀書人?如果隻是讀過私塾,而沒有考中秀才或者舉人,就算不得讀書人,傳說中諸如董永之流的寒窯苦讀,就應該也是種田人,而不是天界下來的仙女口口聲聲所歌唱的書生了。不久之前,有機會去了一趟四川閬中,果然是行千裏路如同讀萬卷書,若不去哪會曉得,當年“三國演義”時坐鎮閬中重鎮的所謂“莽張飛”,原來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讀書人。這也印證了個人的日常經驗:真的是“粗人”,無論有多麼好的機會,到底還是要落在“粗人”的基礎上過一生。若想統領萬馬千軍,卻不知文理兵法,那隻能是癡人說夢。迄今為止,曆史上大規模的鄉村暴動,實際上都是由讀書人所策動的。從寫得一首千古傳唱的“菊花詩”的黃巢,到張獻忠之後的洪秀全,究其領袖與骨幹,莫不是能說會道,敢思敢想的鄉土精英。假如因為他們領導一批沒有讀過書的人鬧暴動,就不把他們當成讀書人,假如因為他們領著一批農民鬧暴動,就非要將他們也當作農民,那些關於鄉村的真相,也許永遠也不會被人知曉。
所以,縱觀曆史,但凡有大規模的罪惡出現,手到擒來同時也最容易使人信服的替罪羔羊,往往就是“農民”。
一個沒有故鄉的人,在城市與鄉村的邊緣行走,這樣的角色與身份,讓我更加重視所感受到的每個細節。
那一次,離開閬中之後,一行人轉道去到大邑。那天早上覺得有些肚子疼,整個上午都在當地一家民間博物館裏轉來轉去,有些東西多年不見了,特別是見到兩隻鳳凰琴時,一種東西猛地撞擊心頭,立刻生出別樣滋味。午後去劉文彩的莊園看了看,還是因為肚子疼,所以落在眾人後麵。卻不料因此,遇上八十多歲的彭伯群,老人是崇州市中醫院副主任醫師,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當年他在劉文彩捐資修建造的安仁中學讀書。老人第一次見劉文彩是在開學典禮上。劉文彩上來講話時說,各位教長、各位教師、各位男同學、各位女同學,我姓劉,大家都叫我劉老五。老人談起劉文彩時格外深情,說他是個好人,大好人,做了太多的善事。他喜歡學校,因為他自己隻讀過三年私塾。有一年劉家失火,學生們都來幫忙救火,後來管家要對離開的學生們搜身,防備有人趁機偷東西。沒想到劉文彩當眾打了管家一巴掌,說我的學生絕不會做這種事。老人最後說了一句:劉文彩做得硬是對喲。離開莊園,我們叫了一輛三輪車,到老街上走一圈。踩三輪的女子是一九七一年出生的,她家長輩是劉家的佃農,說起來,對劉文彩也是讚不絕口,還說鎮上幾乎沒有人對劉家印象不好的。最初想來,以為這大約是川蜀之行對曆史的又一收獲。然而,很快我就想到了後來婦孺皆知的“屠蜀”。與對張獻忠詛咒相比,劉文彩的口碑的出現,正是曆史這條虛線上的兩極。無論如何,劉文彩在他的資本積累過程中所犯下的罪惡是證據確鑿的,他的聰明之處在於,在最恰當的時候表現出對哪怕隻有十幾歲中學生的讀書人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