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裏,再次強化了那個念頭:阿斯塔菲耶夫關於“寫作百無一用”的遺囑,是看透同行之中德行操守的可怕。與其留下文字垃圾誤導他人,還不如老老實實地種些莊稼。
正像野蠻就是野蠻,而不存在用靈巧炸彈和巡航導彈殺人不是野蠻,直接用坦克車輾人才是野蠻的區分;也沒的經濟封鎖將某個國家弄得餓殍遍野不是野蠻,直接用軍事人員成批地斬殺特定地區的人才是野蠻的可能。所以,用民主方式一致同意結束他人生命是野蠻,由某個人獨自作出相同決定還是野蠻。
曾經有一位來自鄉村的男子,在北京街頭脫光上衣,露出精瘦的上肢,拿著一把練武術的大刀說,誰給十元錢,他就往自己胳膊上砍一刀。喊了一上午,仍沒有人肯欣賞此種絕技。男子急了,當著圍觀者的麵,操刀砍下去,胳膊上頓時出現一道血痕。雖然如此,還是沒人給錢。男子絕望地當街大聲號啕說,你們給錢吧,隻要十元,我就會砍自己一刀!的確,這是野蠻,是個人對個人的野蠻,也是自己對自己的野蠻。這類野蠻的出現,難道不是因為萬般無奈嗎?
一個人,當身邊隻剩下一種可用的東西時,誰個不會選擇它哩!不是有年輕女子竭力揮動著手中的坤包,擊打手持利刃心懷歹意的壯漢嗎?不是有手無縛雞之力的幼兒拚命地哭喊,抗拒那些外來的巨大恐懼嗎?不是有人在所有能力都被限製後,不得不張開用來進食的牙齒嗎?不是有人在所有武器都沒了,隻好用自己的胸膛擋住那噴火的槍眼嗎?
當鄉村的文明弱化到隻配受人嘲笑時,作為文明的伴生物———野蠻,就會無可避免地浮出水麵,或是成為旗幟,或是成為利器。除此還能希望鄉村做什麼呢?
女兒一天天長大,長大了就要上幼兒園,然後又要上小學。
早上離家的女兒很快樂,晚上回來時又會時常表現出憂傷。每一次的原因總是相同,班上的小男生不僅調皮搗亂,還會在女生麵前顯示出一定的暴力傾向。我以自身曾經有過的經曆告訴女兒,小的時候,女生一般都會表現得比男生優秀,男生若不服氣,就會用他們的長處,譬如力氣或者粗話等等,在女生麵前表現自己,不是為了顯示強大,也不是真的要欺負,是人的天性在促使小男生以此來顯示自己的存在。
生活中的每一個道理都能夠舉一反三。在鄉村,野蠻一直是其行之有效的抗爭方式和防身法寶。不是鄉村不需要文明,不是鄉村拒絕文明,不是鄉村視文明為天敵,而是因為文明總是將自身打扮成一副奢侈品的樣子,以表示自己絕無可能低價賤賣給土裏巴嘰的鄉村。當鄉村以樸實的麵目突顯內心的渴望時,這些奢侈品就會搖身一變,成了某些利益團體對鄉村進行掠奪的天然借口。如同頭頂上千萬年來的雷鳴電閃,在我們不懂得它時,在我們無法利用它時,它從來就不是理論上所說的龐大的能源,而隻能是致命的妖魔鬼怪,並被普天下視為萬惡之首。對於鄉村而言,隻要一類人隻是打著文明旗號,不以文明的本質來衡量自身的行為,將對鄉村的歧視為天經地義,鄉村就有誤將文明當成天敵的理由。
這些年,斷斷續續地我在想,到底鄉村是博大還是渺小,為什麼凡事總是要求最少,付出最多?又為什麼總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後?
進城多年之後,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拿到鑰匙後,想著有錢給自家人賺,就讓妹夫的弟弟從鄉村帶來三個沾親帶故的人幫助裝修。妹夫的弟弟人極聰明,後來才曉得,很多裝修方法先前他們其實並沒有見過,從前在縣城裏攬的都是零星活,整套房屋的裝修還是頭一回。他們在武漢現學現用,讓一向善於發現細微處不足的妻子都覺得十分滿意。後來,家裏的另一處房子也要裝修,我們又請他帶著原班人馬過來。再見麵時,他已經結婚生子了。有他在,無須我們操心裝修過程中許多的瑣事,隻要給他一些備用錢,該買什麼時,就會主動去建材市場,什麼情況下選什麼質量的東西,都是恰到好處。某天,我們去察看,一進門就聽到有嬰兒在嘹亮啼哭。是妹夫那位隻有二十歲的弟媳婦,抱著剛滿一百天的兒子,來城裏探親。兩處房屋裝修,他們在我家的時間加起來有四個月。那位叫小兵的,哪怕由衷地衝著別人笑時,仍舊會愁眉不展。在鄉土,這種模樣肯定會被說成是苦命相。在遠離鄉土的地方,則變成了憂鬱,甚至還能分出哪些是有官場背景的黑色憂鬱,哪些是有情愛因素的桃色憂鬱。在遠離鄉土處最盛行的是所謂藍色憂鬱。據說,藍色憂鬱是美中極品,屬於第二島鏈以外的太平洋,屬於用胸膛行走的青藏高原,屬於從天籟飄然而至的宗教音樂。在談笑間,我告訴小兵,你這樣子,很像巴喬。小兵不曉得巴喬,滿臉惶惑,生怕自己會落入別人話語圈套。妹夫的弟弟曉得巴喬,他將自己的解釋說給小兵聽,巴喬是意大利的足球先生,國內國外,有很多女人喜歡巴喬,將巴喬作為最理想的夢中情人。小兵嘴角一咧算是笑了,緊接著說,這樣做多不道德呀!妹夫的弟弟一家三口,在我那還在裝修亂糟糟連腳都插不進去的屋子裏團聚時,我見到了四個月的時間裏從未有過的笑容。所有人都在笑,所有的笑都是如此燦爛,那些恍若凝固的憂鬱消失了,溢於言表的是與我們這些用不著為了生計背井離鄉的人相同的天倫之樂、人倫之情。正在裝修的房屋,因打磨舊地板,揚起的粉塵落在初為人母的女子好看的秀發上,一如開滿田野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