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的最初幾年,那些或是站在立交橋下、或是坐在過街地下通道裏的吹笛人,常常讓人不知如何麵對。那些人一般模樣文靜,皮膚白皙,所模仿的國語三分之二是準確的。如果有人願意停下來看看竹笛,聽聽笛聲,他們會在一個樂句結束後,停下來向對方介紹自己的竹笛。也沒有幾多新鮮話題,無非是陶冶情操,緩解心境,浪漫抒懷一類。他們也曉得站在麵前的人對這些話了無興趣。這不怪誰,也怪不了誰!多少年來,我們的母語,在習慣於上級教導下級、強勢啟迪弱勢的普遍環境之下,勢不可擋地幻滅成廢話大話空話和與之對抗的嘲諷譏諷反諷。在城市的情境下,我從未見交易成功的。
因為替女兒治療過敏性哮喘,我從兒童醫院的專家那裏了解到學習吹奏樂器,可以使孩子的呼吸功能得到鍛煉和強化。如今的城市裏患過敏性哮喘的孩子越來越多。我在網絡上看到英國的大夫們強烈推薦所謂馬廄療法。那道理是說,城市生活過於幹淨與衛生,孩子們無法接觸到各種病原體,也就不能產生抵抗這類疾病的抗體。讓孩子去那髒兮兮的馬廄嬉戲,就有機會逐步強大起來。居家附近的東湖公園門前,有著我們城市裏最大的綠化草坪。在那裏休閑的人,一直被賣笛人暗中視為最可能的買主。最多時,我曾一次數出六個賣笛人,其中一個人在走近後,才被確認為是兜售嗚嘟。那是一種極為少見的民間吹奏樂器。有一年,一幫寫作者去清江,長陽縣的一位民間藝人,捧著這種聞所未聞的樂器,用那綿密的抒情長音,渾厚的五分音符,一舉征服了在場的所有人。我們的母語呀,我們不得不選擇使之成為人文靈魂的母語呀,讀一讀,看一看,這兩個字一組詞,就能望文生義,曉得嗚嘟是憂鬱中的憂鬱,是神傷中的神傷。鄉村中人將鄉土中的嗚嘟一件一件地背進城市,背進城市的嗚嘟,比起身在鄉土時,又平生出從未有過的刻骨銘心。嗚嘟,是母語的嗚嘟,讓我在那一天終於對一個賣笛人說,吹奏樂器能輔助治療呼吸係統疾病,如此宣傳,也許會在城市裏覓得較多的買主。我的可親可敬的鄉土中人居然輕蔑地瞄了我一眼,在轉身離去時,輕輕留下像竹笛和嗚嘟一樣古老的母語:拆白吊謊!
鄉土對於一些人,隻是周身流淌不息的血液。
鄉土對於另一些人,是有可能致命,如果不會致命,一定是曾經很疼很痛,並且在好轉之後,仍然隱隱發作,終其一生不能徹底痊愈的傷口。
在這個世界裏,還有什麼比鄉村更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