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故鄉是一條路(5)(3 / 3)

上麵這些忘情的抒寫,是我的那部被朋友稱為最後的鄉村小說《聖天門口》中的一些片斷。寫這些文字的時候,眼前總會出現一條白白細細、踩上去很合腳的小路。

二〇〇七年夏天,踏著這樣一條夢幻般的小路,我走進老家新修的祠堂裏,麵對祖宗的靈牌時,情不自禁地拜倒下去。這在我是第二次。第一次是爺爺用八十八載的生命力淌出最後一滴清淚後,聽著父親的召喚,全家十幾口人,齊齊地跪在生命體征正在遠去的爺爺床前。曾經屬於祖上,如今名義上已經屬於我等的那片廢墟,正好在祠堂麵前。在拜倒之後,我才想到:有那麼多人為各方各麵的事物擔心,我隻需要為鄉村擔心就行了;有那麼多人為各種各樣的理想而祈禱,我隻需要為鄉村祈禱就足矣。到這種地步,什麼也不用多說,就能明白,原來天下的道路並非是用來前進,而是為了歸宿。

站在這片土地上,除非我報出爺爺或者父親的名字,好奇的鄉親才會明白眼前的陌生人與他們一樣,是與生長在小山丘旁一片水竹相同的命定。爺爺離世已經二十年了,二十年前送老人家的亡靈返鄉時,小山丘就是這模樣,水竹林就是這模樣,在田野上漫不經心蜿蜒的小路就是這模樣,甚至見過的人還是這模樣,分不清他們是二十年前的不改容顏,還是二十年風霜苦辛重複著將年輕的鄉親再造成父老。

離開的時候,我分明聽到一聲二胡響。斷斷續續的抒情,藏在水稻釅香和芭茅草搖動的鄉風裏。我一定是看到了,在這條小路上討米要飯養活了爺爺的太祖母。我也相信自己觸摸到了奶奶大行前還在召喚孩子們的紙一樣薄的手。奶奶是想提醒還在稻堆上遊戲的父親將不太癟的癟穀撿回來充饑。當然,我更有把握的是爺爺。老人家生前對他的兒子、我們的父親有些不滿,所以每隔幾個月或者一兩年就要叫著長孫的乳名強調一次,一定要我送他回老家入土為安。

夏日午後的鄉村比深夜還要靜,幾根馬尾,兩條絲弦,就將所有的情緒載了起來,絲絲縷縷盡入心靈。聽得出,正在田野上散布的是那首《二泉映月》。正是豔陽高照,隻要有一點點視力,這世界就不會晝夜不分,然而,那把二胡上卻是掛著白露洗過的月亮,清涼如瀉。真的很奇妙,每一次,不管是在哪裏,隻要遇上這音樂,不管是瞎子阿炳還是別人,甚至連名字都說不上,更包括那些小小年紀的琴童,我都會莫名地感覺到,這是越來越不在乎賞月的世界裏最後一把二胡。

這來自鄉村的人間絕唱,何嚐不是阿炳本人———一位演奏江南絲竹的民間道士與某大戶人家的姑娘相愛,珠胎暗結之私生子的命運絕唱,即便他像自己狂放宣稱的那樣,是一個無師自通的天師,是一個吃喝玩樂的精!就算最後敗光了從至死才曉得是生身父親的師傅那裏繼承的全部廟產,瞎了一雙眼睛,失去了所有曾經簇擁在身邊的人而流落街頭,也還能給世人留下一曲《二泉映月》,連同那副墨鏡,那頂氈帽,那身破舊的長衫,反背琵琶,斜掛胡琴,成為江南水鄉至上的藝術。

不聞幽泉響,誰能聽見月光的聲音?不懂阿炳,哪堪命運?

那一年,有采風的音樂家,居然不肯相信一個江湖瞎子能創作出世皆絕妙的名曲,氣得阿炳當場摔碎胡琴,數月後鬱鬱而終,用畢生性命最後印證冷泉悲鳴,寒月低吟,鄉野風燭,悲情莫名。到頭來還是小澤征爾淚流滿麵說出的話最實在:這首曲子,要跪著聽!

在故鄉的路上,當我站定了細聽時,琴聲卻不知飄到哪裏去了。再走幾步,那天籟一樣的音樂又出現了。想起阿炳和神曲的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到,在每一條通往鄉村的回家的路上,唯有跪行才是最深情的表達。

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二日深夜於東湖